听谁语 2

叶刚的头很疼。疼得就像一万根钢针依次扎入脑髓的最深处。

几个时辰之前,叶刚率湖州府官员在寻芳阁宴请藩台大人一行。在姑娘们的陪伴下,藩台大人喝得很尽兴,对湖州的人情风物赞赏有加,尤其夸奖了叶刚主政湖州的这几年来,政通人和、百姓安乐,堪为江南诸郡之楷模。

为此,叶刚不得不多喝下了几杯女儿红,以此感谢藩台大人的知遇之恩。

但在叶刚的内心深处,他已经用二十多种方式,将这位大腹便便的藩台杀死了四十多回。

早在翰林院的时候,叶刚就厌恶应酬,厌恶虚与委蛇,厌恶言不由衷的客套。外任湖州之后,他开始要学会接待藩台、皋台、巡抚、都察院、六部等无穷无尽的“贵客”。每一个客人叶刚都不能怠慢,因为他永远不知道,谁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射出一支暗箭,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叶刚不得不如履薄冰般地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他不想回到那个一无所有的年代,像一条野狗般,满身脓疮地爬出荒山野岭。他不像大明官场中的其他人,因为他无路可退。于是他每次都会迫使自己喝很多酒,直至喝到吐,甚至有时吐无可吐,以致于吐出血丝。buwu.org 梦幻小说网

其实叶刚不喜欢看到血,每次看见血,他就会吐得更厉害。正如二十年前在那座看不见边际的荒山里,他一边看着乌鸦啃食着父母和妹妹的尸体,一边吐出腹中仅存的胃液。

今晚,叶刚大概吐了十几次,但他的头依然很疼。

他命下人点起了龙涎香。

神秘的香气如一把保护伞般,将虚弱的叶刚包裹在其中。当自己精力充沛旺盛的时候,叶刚比起同龄的男人更需要女人的包裹。但当叶刚如现在这般萎靡无力的时候,他只需要点起一炉龙涎香。这让他感到绝对的安全,并能让他逐渐恢复往常的理性和侵略性。

什么政通人和、江南楷模。叶刚心想:我只是京城那人放在江南机要之地的一颗棋子,仅此而已。

但叶刚不得不佩服那人:翰林院多年来的传说,福建学子的荣耀,有明一代人臣的极致。他就如一道光芒照耀进终年阴暗的翰林院府里,让每位埋头抄书的年轻编修不再感到寒冷、清苦和绝望。叶刚也不例外。为此,叶刚愿意投入自己与生俱来全部的热情,施于一些无用但充满意义的事业之中。

例如,陪藩台大人喝酒。

藩台大人今天显然醉了。但湖州没醉,崇安没醉,福建没醉,大明没醉。叶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知道,此时此刻,来自陕西、大同、蓟辽、南京等地的书信正如雪片一样,在京城城内的各处院墙中穿梭。许多身着蟒服、朝服、飞鱼服以及青布衣的人们,正在暗室中窃窃私语。每个人都必须认真评估身处的局势,以及决策是否需要向某一个未知的方向妥协。

正如叶刚三日之前收到的梅花印笺中所写到:那人即将离场。

但光芒不会离场,黑暗也不会离场。暂时的退却往往意味着更加激烈的反噬。叶刚懂得这个道理,但他还是渴求以某种方式参与这段历史。即使她的颜色,可能是黑色的。

叶刚又吐了一次。他对镜子里的自己感到一阵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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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崇安的长街上又有了一点烟火气。仿佛一切如常,那些暗哨都消失得无踪无迹。没人看见王三的尸体,也没人看到了血迹。黑夜中总有些专业人士会处理这些事情。

李应升站在窗前,怀着满意的心情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面的街景。黑衣人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身边。只听得李应升说道:“我署任福建以来,这是第三次来崇安。说来奇怪,崇安虽然很穷,但总会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应该脱下官服,像这些百姓一样劳作于街市之中,逢年过节能吃上一碗煮得很糟糕的面,配上几粒炸得生脆的花生米。”

黑衣人拱手回道:“大人的悲悯之情,令人敬佩。”

李应升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不事五谷之人何以奢谈悲悯。我只是有感而发。其实有时我很羡慕林镜斋,虽然他当了二十年的七品知县,但以一个读书人的标准来看,他的生命更加丰盈。我们这些御史言官,只不过是弄些虚荣假情,为他人做嫁衣裳,永远不会在一地一县的史志上,留下任何名字功业。”

黑衣人没有答话,但他的大脑依然在飞速运转。他从来无法判断李应升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存心试探,面前的这个人在福建官场是出了名的深不可测。黑衣人听叶刚说过,二十年来,李应升直接参与过不下百起的官场案件,弹劾官吏遍布全省,是都察院外放官员中最锐利的杀手锏,没有之一。即便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和右都御史,对李应升呈上的奏折向来都忌惮三分。

不过李应升似乎缺乏一些官运,长期以来只能蜗居在福建省内,与地方官吏面对面打交道,并暗中帮助某些人,做一些不能见光的事情。黑衣人就见过躺在他面前的那具同样身着黑衣的尸体。在他的印象中,尸体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但他清楚地记得那具尸体已经青紫的嘴唇并没有合上,似乎在对他说些什么。

黑衣人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死人说过的话。因为死尸是不会骗人的。

李应升见黑衣人保持沉默,也再不多问,便自言自语道:“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那个南溪村的陈岩老人,今天一早就会去崇安县衙。”

黑衣人心头一凛,刚想问句“为何”,但一瞬间,他已经懂得了李应升的意思。

李应升看着黑衣人脸上的表情,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看来你明白了一些道理。陈岩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好不容易把一手烂牌重新打好,他必须得多问问几家的价钱。这年头,谁也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你说对不对?”

黑衣人的背脊上感到了一丝寒意,说道:“大人所言极是。但如果手上只有一个鸡蛋,那他就没得选择。”

李应升回头看着窗外,长叹一声,说道:“是呀。其实你、我、叶刚、陈岩、林镜斋……我们都是可怜的蝼蚁,自以为拿到了一个宝贵的鸡蛋,却不知该放在哪个篮子里,最后只能死死地抱着那个蛋,等待着鸡飞蛋打的结局。”

黑衣人思量片刻,说道:“大人能对在下说出这番话来,足见坦诚相待。我受叶大人之托,来到福建,原本只是一个信差,承蒙李大人信赖,带我来到崇安参与大事。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一计献与大人。”

李应升颇感兴趣地说道:“何计?说来听听。”

“假道伐虢。”黑衣人的口中,说出了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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