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幻境之中,先天帝最后同虞白溪说的话便是这两句。
现实里,亦是如此。
现在,他将这两句话,说给自己的侄子听。
幻境里,虞白溪同自己的父帝说了对不起。
他又要杀人了。
再度杀死一个虞姓人,自己的后辈,一个年富力强、上进心强的少年人
这一切又俨然不是一句对不起可以一笔带过。
用袖子擦干虞德昭脸上的血迹,又将少年睁大的眼眸轻轻地闭合。
虞白溪终是忍不住,吐出了一大口血。
天帝彻底阖上了眼。
方才驯化上古神器已经给他带来了重伤,撑到现在,又心神大震。
是该睡一觉了。
但虞白溪还没睡上半个时辰便忽然张开了眼。
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鸿蒙宫中。
正身处后院的药池水潭里
周围很静。如以往一样,他不喜人打扰,不用人伺候,于是院里便没有人。
虞白溪微微转动了下眼球。
他便抬手摸了摸,碰到了蒙眼的白绸。
还是看不见。
动作
一顿,天帝神识略微散开,笼罩住整座鸿蒙宫及附近,当先注意到的,是对面的三棵白玉兰花树。
除了宫门外把手的人,整座鸿蒙宫中都没有任何声音。一片静悄悄的。
偶尔有夜风吹过,兰花树的枝桠摇晃,嫩白色的兰花花瓣被吹落,散了满院子的香。
天帝从药池中步出,折身向屋内走去。
”乘瑜。”
“陛下。”一名蓝衣银甲的将领出现在天帝书房内。
天帝站在窗边,身材高挑形销骨立。
”如何了。”
“回禀陛下,属下已派人严查,目前可认定潜藏在九重天中的掩
日族皆已清理干净,但后续仍需警惕防范。
”还有呢。”
“臣也已命人将昏迷的
衍宗弟子送回。至于世子的尸身....君上说送入宗祠,只说世子是不幸遇害,来日按制以世子之位入葬。”嗯。”
白绸下面的眼皮轻轻抖了一下,虞白溪缓缓点了点
,又问了几个问题,嗓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听不出悲喜,最后他低声问:“君上人呢?”
“这...不知。””
乘瑜将军再度行礼。
他通常只负责玉京以外的营防,君上的行踪不归他管。且.....按常规道理来讲,陛下也不会问。
乘瑜将军觉得奇怪,但也不敢轻易抬头。
“你去吧。”虞白溪最后说。
“是。”乘瑜将军领命离去。
天帝的书房照样一片清冷,连虞白溪的气息都是冷的。
他坐在书案前,翻开案是上的几本奏章、以神识审视了,看不见便也没有提笔批复,皆以灵力在奏章上显字完成。处理完这些工作,天帝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朔灵。”
不一会儿,守在外头的掌事女官司朔灵小跑了进来,行礼:“陛下。”
“陛下,您怎么这么快就醒了?”行完礼后,朔灵率先起身。
这些时日跟在君上身边,她胆子明显大了许多,不再怕天帝了。
天帝绷紧的面部容色稍缓,他轻轻歪了歪头:“君上呢?”
朔灵自行解释:“方才君上已经叫药王来给陛下看过了,得知陛下只是需要服些药,再去药池里泡一泡,好好休息睡一觉便能好。君上还以为您这一觉会睡好久,就离开了。”“君上说他去处理一些事,
一会儿就回来,
奥白没应了一声,说:“你下去吧。”
......是
朔灵又行了个礼,退出后她觉得哪里怪怪一这大晚上的,陛下竟然没问君上去了哪里!
君上刚来天界的时候,陛下也是不怎么过问君上行踪的。
有几天他们甚至谁都没去找谁,都没见过面!
但朔灵后来跟韩将军交流过,得知陛下不是不关心君上,而是太关心君上了,又不好意思问,反而总是偷偷地私下里问韩将军。后来,君上与陛下和好了,二人倒是时常见面了。
再后来,说形影不离也不为过,反而是偶尔君上外出、比方说是去与玉京的那群鸟族相会,朔灵被陛下逮到后还会被盘问君上去了哪里。那会儿陛下就经常会主动开口问了。
到最后,说是时刻要掌握君上动态都不为过!
可是现在,怎么竟然又不问了?
朔灵觉得奇怪,但总不至于敢问天帝是什么情况,便老老实实地回去站岗
直到不一会儿,陛下又叫她。
声音很急。
“朔灵!”
这声音突兀。
天帝的嗓音也明显没有了往常的平静。
朔灵赶紧跑进殿里。
一推开房门迎面扑来一阵寒气。
“这是什么?”
虞白溪手里拿着一块玉佩。
朔灵打了个哆嗦,勉强抬头望去,见是块龙凤雕纹玉佩,便回答:“回陛下,这是.....玉佩啊?”
“本座间的是它怎会在这里?”
“哦,这个呀。”她以为陛下现在眼睛不方便,看不见,才问她这是什么,原来不是这个情况。
这块玉佩的来历朔灵倒记得分明:“是君上方才离开前特意留下,君上说是给陛下的,他想放在最明显的地方,这样陛下醒来便能....陛下?!!”没有等朔灵说完,虞白溪竟然又生生吐一口血出来!
朔灵直接被吓坏了,虞白溪却只紧紧握住那块玉佩,隔着白绸也仿佛在极其严峻地盯视着她:“当真,当真,是他留下的?”....是、是...朔灵根本不敢靠近这样的天帝,甚至直接被吓得跪在了地上。
虞白溪疾言厉色:“他有没有....算了,他决心要走,又
“只是为....是本座吓到他了?还是,我终究只是能孤家寡人,天意如此......
怎会留下什么话。”
后面的话,完全是天帝的喃喃自语。
唇角再度渗出一些鲜血,虞白溪不管不顾。
他不再理会朔灵仙子。
而手里攥紧那块玉佩,改为在室内走来走去。
虞白溪从来举止从容,行止坐卧都自有风度,仪态万千,他难得这样大步地走来走去,还是在一个地方徘徊不止长衫的下摆衣袂翻飞。
原本就是才从药池里出来不久,他本打算进内室换衣服的,不想却先注意到了这块玉佩。
如今衣服没换成,还是湿的,天帝又在房中大踏步地走来走去,唇角挂着血痕,黑色的药汁在地上留下一淌淌污浊的痕迹。这场面,把朔灵吓得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她也不知这块玉佩有何问题。
以及,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见到陛下如此癫狂。
往常旁人嘴里的邪天帝无论再如何孤邪暴戾,外表看来却都只有一个字,冷。
很多人都觉得邪天帝的可怖之处就是不说话。喜怒不形于色,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要杀什么人,于是才分外恐怖。朔灵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激动的陛下。
她甚至不确定此时陛下掌中流下的鲜血,是方才陛下吐血时玉佩被溅到的血,还是那玉佩被牢牢握在手里、握碎了,割破掌心流下的血液。“陛下?陛下!.....,这究竟怎么了?”
眼见陛下似是真的疯了,朔灵只好抖着胆子提醒:“陛下息怒啊,这玉佩是君上的....您弄碎了,君上回头该生气了.....虞白溪闻声骤然停住脚步,他个子高,身影便被月光拉得极长,猛地一回神,天帝已经声音冷厉地说:“他不会回来了。”“什么?”朔灵怔怔抬头。
话是这样说,可虞白溪还是逐渐松开了握玉的那只手。
玉佩果然已经被他捏碎。一小部分已经化成了齑粉,另有一些碎玉割破了天帝的掌心,刺入血肉里,有些地方已经血肉模糊。但饶是如此,虞白溪也并没有松手。
而是重新攥掌,将那块玉佩紧紧包裹。
一阵灵气四溢,虞白溪握紧玉佩的手,手背经络骤然过分凸显,微微一颤。
再摊开手掌时,那又是一块完整的玉佩了。
”陛下??!”
朔灵直接看傻了,“这,这重塑之法是要动用您的龙息了吧,这怎能如此!”
虽然与陛下接触不多,但好歹也是重臣之女,朔灵还是见过些世面的,知道这顷刻间重塑碎玉之法并不是常人都能做到,陛下如此牺牲...“怎么了这是?”
清朗的嗓音从殿外传来,顷刻间又出现在殿内。
戚葭方一靠近鸿蒙言就发现天帝已经醒了,朔灵还瘫在地上,虞白溪脸色也不对,不禁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随着他的出现,殿内再度一静。
方才癫狂如着魔般的天帝也瞬间停下了脚步,回身,正对着他,声音怔怔
“你没有走?”
”?”
戚葭反应了一下,先是说:“朔灵,你先下去吧。”
朔灵连忙起身离开。
虽然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陛下周身的气息一下子冰消
融却是真的!想来是无事了.......
但大步迈出鸿蒙宫的朔灵仙子仍打算近期都躲着陛下一点。
殿内,戚葭迈步走向虞白溪:“这是怎么了,陛下怎么衣裳还是湿的,虽然你可能不怕这个,但夜深露重....他才方一靠近,虞白溪便拉着他的手臂。
修长的手指直接环住戚葭的整个手腕,力道死紧,隔着衣服,戚葭都能感觉到对方手上的冰凉与坚硬。“你没有走。”虞白溪只重复这一句,嗓音粗粝,像干燥的风碾过砂石。
于是戚葭更是莫名其妙:.....我走去哪里?哦,方才因为世子的事,宗老们都跑来询问,我怕他们吵到你休息,就把他们都安排去州容殿,集体打发了。虞白溪仍旧紧紧握着他,不说话。
戚葭:......怎会觉得我要走?”
其实他也被天帝方才的样子吓了一跳,刚进殿里那会儿,虞白溪的气息真是怪吓人的,威压散得到处都是,若不是天帝无意攻击人,恐怕别说朔灵了,连驻守外头的天将们都吃不住。所以戚葭才觉得奇怪。天帝如此,竟是以为自己要走?
可自己干嘛要走....对方不是亲口承认过,他对自己....
虞白溪已经伸出另一只手展给戚葭看,宽阔的掌心上面卧着一枚玉佩,龙凤图案,已经染血。
天帝掌心也带血,还有几处破了口,模样有些可怖。
戚葭连忙抬手握住那只手。
他一看便知虞白溪方才施了什么法术,转念一想,便什么都明白了。
“你是以为,我把你送我的玉佩还你了对不对?”
龙凤呈祥形状的玉佩,最初的确是戚葭做小鹦鹉时为了跟玉京的鸟儿们吵架,管虞白溪要的。
他记得天帝那时含糊说过,若来日自己恢复记忆,不想要了就还他。
“可是。”戚葭说:“你送我的玉佩在这里。”
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一件同样龙凤呈祥的玉佩,雕刻图案与虞白溪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陛下再好好看看,这两枚的龙凤位置不一样,一个是龙左凤右,一个是凤左龙右。”
虞白溪从戚葭这样说时开始便动了,即便眼睛看不见,但他还是低头,像是可以看见两枚玉佩一样,仔细地端详着。两块玉佩正面都呈凸的圆弧状,背面则磨得水平。以背面相对,正好可以拼成一块,图案对称,严丝合缝。戚葭演示了一下,又努了努嘴说:“那块分明是我的。我送陛下的。
....怎会?”
虞白溪的嗓音透着迟疑和震惊。
戚葭也要被这个乌龙搞无语了。
他解释说:“陛下不是说,咱们第一次见面是你的
岁生辰么
?就是那次啊,你父帝将这块玉佩赠予了我,那时候我只当是见面礼,如今想来,那时两族关系还算友善交好,我父亲与系也不错,可能.....先天帝是希望给咱俩
他这样说完,虞白溪手上一抖,再度攥紧掌心的玉佩。
戚葭望天。
结亲只是他猜的。想想其实不大可能。因为当时妖界虽与天界比肩繁茂,但妖族势力驳杂群雄割据,天界却向来只以天帝一位君主马首是瞻。自己虽为两族王子,身份却也比不得虞白溪这个天界太子。
“更何况那时候陛下你才一百岁.....
一百岁啊,身骨可能还未长成。若是发育迟缓的种族,就还是一个小小少年....
那先天帝岂不是想得太远?
戚葭说:“从前我失忆了,连自己的百宝囊都打不开,也想不到这东西。但我刚才想到了。”
他分明只是想给虞白溪一个惊喜,却不想竟叫对方误会了。
今日虞白溪又失一亲,还是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晚辈,怎会不心神剧荡。
这事只能怪自己,戚葭也有些懊恼,看来他还是不擅长这样浪漫的东西,竟不比自己做小鹦鹉时。
真的只是方才他将虞白溪带回鸿蒙宫,又安排了药王来给天帝瞧瞧,后也就放了心。干脆重新升起玉照,又将天帝安置于院内的药池中。做完这一切,戚葭想了想,还是化身成了小胖啾,蹲回到院子里的白玉兰花树上,像此前一样,虞白溪在下面泡汤,他在上面蹲着睡觉。院中的三株白玉兰花树仍是两大一小,嫩黄色的小胖啾飞上前段时间天帝
手种下的那棵树上,蹲好,团成球状,守着下面的虞白溪。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白玉兰花的香气。
戚葭想起来,这是他从前最喜欢的味道。
然后往事再度浮现,他骤然想起这枚玉佩。
“如此说来,你不是要走。”
虞白溪的声音再度响起,比先前已经彻底恢复平静。
“当然啊。”
戚葭:“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陛下缘何还以为我要走?”
虞白溪:“....”
垂头,连带着系于脑后的一截白绸都滑落到了肩头,虞白溪迟疑道:“我只以为,你不会喜欢我。“这话耳熟。”
戚葭想起自己失忆时百般要对这条龙....什么的时候,他都是这样说的,戚葭更不解了:“陛下究竟如何以为,我不会心动?”虞白溪便也愣了愣。
凤琰会对自己动心?
即便韩凰羽曾经提醒过,可作为天帝的他,也不曾真的想过会有如此可能。
凤琰曾苦心为苍生周旋,曾为四界身死。
儿女情长之事,想多了,都是对这只凤凰的亵渎。
虞白溪不愿那样。
可如今却发现,若这人真的离开,自己或......
虞白溪绷紧了唇角,声音迟疑酸涩:
“那你愿意留下来么?凤琰。”
”.....我先前,都那样逼问你了。”
戚葭开口。
忽然觉得也不怪虞白溪说他高冷了,终是独自修炼的那三千多年占据了他大半的记忆何生命,要他开口吐诉些心肠,还真.....但他也知道,眼下不得不说。
戚葭发狠咬了咬自己的唇瓣。
淡色的薄唇直接被啃得充了血,红艳艳的,刺痒中也变得有些发烫。
像下意识追逐光源般,虞白溪冰冷的手指摸上他的脸。
戚葭只顾着组织语言,没注意太多。
过去两个多月经常作为胖啾被天帝授,还各种被梳毛什么的,早就习惯了他的碰触。
戚葭坚持说:“若不是对你有意,我何苦纠结你对我是哪种感情.....
清冷的药香扑面袭来的时候,戚葭眼睫乍然一晃。
抬眼便看见虞白溪的一张俊颜,与自己逐渐贴近。
后脑不知什么时候被对方的掌心按住。
虞白溪面色依旧苍白如纸,神色半是受伤半是激动,近在咫尺间,他表情亦是一半试探一半恭谨。呼吸交错,戚葭紧张地抓了抓自己的衣角。
又骤然向上抬了抬下颌。
带着微微浮动的白玉兰花香,戚葭的下颌尖细精致,脖颈颀长。
对方若有所感,将唇压得更低。
柔软的唇终于相接。
但一触即离。
不知道是谁先分开的,一刹那的碰触,戚葭只感觉到对方唇上的干燥和颤抖。
正狐疑难道接吻就是这样的吗的时候,鼻息间再度盈满对方的味道,虞白溪再次吻上他的唇,剧烈地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