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虞白溪,是最先得知神族阴谋的两个人。
可是也正如虞白溪所说,待他们得知真相时,什么都晚了。
神族早已渗透了妖界。
他们的计划,甚至早在朝归出生以前便开始了。
就在朝归得知真相,急匆匆地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报给芙蓉山、报给自己身为女王的母亲时,得到的回复却是妖族即将全面进攻天、魔两界。于是朝归也明白了,为何那些年母亲一定要他闭关,一定要他强大。
因为他本就是妖族培养的利刃,是一柄用来祸世的妖刀。
“若你不从,你父亲会死,破岳族会灭亡,便是整个芙蓉山也将共同陪葬。
朝归怔怔地看着从未与自己亲近过的母亲。
她柔美的面孔,从来,从来就很陌生。
那双与朝归相似的明媚眸盼里满是冷漠。
女王朝戎淑冷酷地宣布:“自今日起,芙蓉山
破岳族每日都会各死一名妖兵,直到王子愿意带兵打仗为止。”
“这些人有可能是教导过你的亲长,与你亲如一家的弟弟,拥护爱戴你的朋友。甚至,是你的父亲。”“朝归,你以为他们还是他们么?只要本尊下令,他们就会立即赴死。
朝戎淑说:“朝归,你别无选择。”
于是朝归知道自己为何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了。
朝归朝归,永远朝着一个方向,想要回归,却永远都没有归路。
他也曾愤怒地问过朝戎淑,“母亲,侍奉神族当真值得你牺牲至此?若我不从,你当真准备屠光自己的部下,屠光所有的人?”朝戎淑望着他,最终竟然对他笑了笑,说:“孩子,别傻了,也莫再挣扎了。
“低等下贱的下界生灵,是拗不过神族的。
朝归看着朝戎淑保养得当的柔美容颜,终于确定,她早就不是自己的母亲了。
自己出生后没多久,一名神君便取代了她。
神族高傲不可一世,数千年前一位从神界下来的神君,便以为自己可以搅动风云。
他也的确做到了。
女王周围的所有妖,包括自己的父亲,其实都早已是她的傀儡。
只不过在时机未成熟前,连傀儡都不知道自己是傀儡,他们每个人都过着连自己都以为非常正常的生活,日常训练、工作,交朋唤友,恋爱娶亲,培养后...可傀儡也终究是傀儡。
神君要杀他们的时候,甚至可叫他们自行赴死。
“你血脉特殊,虽不会被本尊影响,但,唯一清醒的人往往是最难受的。”
高做的神君说:“本尊不会逼你,也不会左右你的决定,因为本座也很好奇,未来你会如何做呢?胡归。”那之后的近千年时光,也是朝归最后几百年的生命里,他都很忙。
忙着四处挑起战火,忙着杀人,也忙着救人。
他在尽力周旋。
他总是不忍,那些被神族污染了生灵,除了
得战争理所当然
,每一个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生灵。他想要救他们,他以为自己掌握了那么多的技法,可以救他们。可是那段时间,他真的好累。
被表弟厉川一剑贯穿,是朝归没有想到的。却也没有太过意外。
三千岁到四千岁,那对他来说最轻快的时光里,总有厉川的身影。
他同宋司陆不一样,更多了一份自小的情谊,朝归总是忘不了,幼时他贪玩误了修炼,被母亲罚跪小黑屋半年,是小厉川买通了看守之人,并且契而不舍,每隔几日都会偷偷跑来看他。可也是这样的人,在询问他为何他指挥的每场战役总是虎头蛇尾,后继无力后,又骤然抽出剑来威胁他,要他尽快发动四界规模的大战。“反正他们总要死的,你管他们做什么!”
“兄长,神君明显看重你,他们最后会留下一部分生灵继续繁衍的,你能活下去,你我都能活下去。或者,或者兄长你天赋这么高,大不了等这一切结束后你飞升成神,等你成了神,便知道神是从不会在意这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
句!这便是天道!兄
长你又何必这样固执!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我本就血脉高贵,卓尔不群,为何要为那群蝼蚁的生死考虑!”
朝归看着昔年瓷娃娃一般偷着去看望他、如今已经长至青年的人,任由厉川的剑刺向他,插进自己的胸膛。他其实不怪厉川。
因为会向他挥剑的,便不再是厉川了。
而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他只是,有点累。
是天界太子骤然出现,一掌将厉川挥出数里,然后带走了他。
与不度山类似的,不知名的小山丘上升起了一个火团。
虞白溪为他处理了伤。
朝归的面具被厉川打落,火光映着他俊美无双的面庞。
“我好看么?”他猝然问虞白溪。
天界太子闻声骤然看向他。
绷紧的唇角唇线再度下耷,那时候的天界太子还不似万年以后那般沉默寡言。
虞白溪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朝归.....””
“我不喜欢朝归这个名字。”
他打断他。
“你还是叫我凤琰吧。
”....凤琰。”
虞白溪便叫了一声。
之后他顿了顿,又顿了顿,方才再度开口问:“凤琰,你.....你疼不疼?”
他指的是他的伤。
朝归便看向他,忽然扯起了唇角,笑得好大声。
他只是猛然觉得这小太子有点可爱。
而骤然见他这样,不到三千岁、还未成年的天界太子不禁狠狠皱眉。
“对不起。”片刻后虞白溪说:“你如今处境这样艰险,这样难做,我却帮不了你什么。
神族一日不肯放过芙蓉山和破岳族的军队和民众,其他人便一日别无他法。
彼时妖魔战争焦灼,天界若不出手则还能拖延片刻,若出手,必然引发天妖大战,届时无论谁死谁活,得意的都只有神族若想解决这场战争,唯一的办法,只能去杀死芙蓉山和破岳族的所有人。
虞白溪说:“我能做的,便是杀掉方才那个伤你之人。”
朝归却摇了摇头:“不用你出手,我自己来。
虞白溪顿了顿,说:.....“
朝归又冲他勾了勾唇角。
戴面具只是少时他母亲希望他可以封心封情,专注修炼,朝归也是后来才懂得这些。
其实他早就不需要戴什么面具了,恐怖的是他竟觉得不戴面具无法习惯、是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许没有自己的相貌,便是他的宿命。
过分明丽的脸上扬起一个笑,映着温暖的火光,那笑容唇红齿白的。
他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会下不去手?怎么会,他日我杀我自己母亲的时候,也不会手软。
天界太子一直下耷的眼睫一颤......她不是你的母亲了,她只是被神族侵占了身体的邪崇。你杀她,是为了防止更多人被她影响。“是啊,除了杀死她,好像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
朝归幽幽地说,尾音变得极其淡漠
“神族不会罢休,只要还有神君在世上,他们就会不断地侵占别人的意识。.....你和你父亲都要小心。”“嗯,我早已提醒过父帝。你放心。”虞白溪说。
“我大概撑不了许久了,虞白溪。”朝归忽然又说。
少年虞白溪的唇角绷得越发紧。
朝归:“厉川都看出不对了,恐怕那位母亲早就发现了我的意图...前祂一直放任我行事,我一直留她的性命,是因为神族高傲,不屑于多一人动手,可一旦她出事,便不一定了.....者神族也再不容我拖延下去了。朝归不爱笑。
火光在他漆黑的眼珠里跳跃,清俊的眉眼下意识锁得死紧:“或许,我们永远都找不到让他们摆脱神族桎梏的法子了,只能以止杀。可
那样,一切终究会遂了他们的愿。或许厉川说得是对的,他们总要死的....
原本如瀑般倾泻的黑发这会儿有些凌乱,一缕青丝贴着他的爱角,又于清风中荡了开来,难得静谧与暖意。朝归忽然舒展肢体,大方说:“算了,我也累了。”
他闭了闭眼睛,美眸重新张开时,他又笑了笑,对天界太子说:“下次我们再见面之时,你杀了我吧。虞白溪。少年虞白溪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下次再见面时,便是朝归带兵踏入焚城之日。
而朝归,是绝对不能与虞白溪沙场对峙的。
因为那就是神族的企图,一旦他们二人对峙,便真的,整个疆场、或者整个三界便无人能还。
可如果那场大战之中,他死了,死于天界太子之手,那么妖族在天界面前自然溃不成军。
因为那位神君之所以会选中妖族来下手,便全是看中了朝归的能力。
发起战争扰乱四界,与一向实力强横的天界一战,甚至一个人屠戮几乎整个四界,朝归一人便够了。朝归已经明白,对于高傲的神君来说,这场游戏里他企图只动一子,便顺利搅动风云。
而母亲不是他的棋子,自己才是。
只是神君实在太高傲、太自信了,他自信可以将下贱的生灵玩弄于鼓掌间,从未想过,这颗棋子会不配他玩这场游戏,也便并没
有做过什么其他的准备。
于是只要朝归一死,一切的计划将都会被打乱。
即便芙蓉山和破岳族的妖被全面控制,可在完成大规模屠杀以前,神族屠戮这两族也无济于事。
反而是朝归不在了,他们再也无法用众妖的性命威胁任何人了,众妖便还有一线生机,四界也就能拖过一时。可即便发现了这一线生机,朝归也还是疲惫的。
方才被一剑刺入胸膛,如今火光映着他极致俊美轻隽的面庞,朝归语气很淡,仿佛计划的不是自己身死之事,声音都是懒懒的:“所以,我死了,他们就都能活了。朝归并不惧死。甚至当日,他便与虞白溪商量好了后续一应的计划。
可如此逆天改命的天才,从神君手中逃脱
的桀骜棋子,制定完全部计划后,却仍丝毫不觉得兴奋。
他那时只是,很累。
挣扎了几百年,护住了一些人,也眼睁睁地看见很多人身死,什么办法都想过了,什么样的尝试都做过了,依旧净化不了神族的侵染,依旧保不下任何人他最后还是只剩下这样的一条路,这样让人无力的宿命。
他还是败了。
或者说,朝归从来就没有嬴过。
在那仍旧被后人议论纷纷的天妖大战之中,他必须死。便是他唯一的归宿。
夜空之上,虞白溪隔着蒙面的白绸认真对着眼前的青年,即使看不见,也知他容貌一如万年以前。“为众人抱薪者,不该冻毙于风雪。”
天帝语气极为认真地说:“凤琰,本座不舍。”
乍然回忆起往事,戚葭发现,自己已经不甚在意这些关于自己的往事了。
从他逼不得已,举兵入焚城,与虞白溪最后对峙的时候起,能做的,能拖延的,能改变的,他都做了。于是心中才没了牵绊,再醒来时,便是一身轻松。
“我现在只是戚葭。”他说,“...
...一只小鹦鹉。
“那日,天帝从厉川剑下救我的那日,陛下可曾记得我说过,若有来生,只想做一只普通的鹦鹉。
”嗯,本座记得。
想起那日临分别时,绝美青年对着树上一只嫩黄小鸟看得入了神的模样,虞白溪绷紧的唇角微松
“本座也觉得,做只鹦鹉,很好。”
朝归想做鹦鹉,于是便在最后的时刻,以幻术将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鹦鹉。
这个世上无人能破朝归的幻术。
可天帝,是不会被任何幻象所蒙蔽的。
在他眼里,戚葭从来都不单纯只是一只嫩黄色小鹦鹉。
而还可以是一只浑身浴火的纯白凤凰。
但好在,只要他们不说,这个已然背负过太多使命的神鸟,便可以永远都可以只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胖啾。“你愿意留下来么?戚葭。”虞白溪问。
戚葭略微一顿,仰头看着天帝蒙住双眼的英俊面孔,忽然勾唇一笑。
”留?”
“陛下留我下来是打算做什么,要我做天后么?”
虞白溪稍微低头:“你不愿的话,我们可以立即解除婚约。
戚葭:”......”
不是,也,没说不愿啊。
戚葭也低头,看向两个人的鞋面。
月色清凉如水,他与虞白溪都穿着宽袍外衫,衣袂在风里摇晃,偶尔便会相撞。
他听见虞白溪说:“只要你愿意留下来。”
”......”””
戚葭霍地抬起头。
定定地看着天帝,戚葭缓慢开口:“其实我特别想问你一句话,方才你说你不舍,是因为我曾经死过,还是单纯因为,我?”“这。”虞白溪微微侧头:“有何区别?”
戚葭深吸口气,他也形容不出有何不同,但绝对是不同的。
大抵是因为:“你我惺惺相惜,我亦心疼你。可是,若陛下只是觉得过去的我不容易,以为我可怜我值得同情,陛下大可不必如此。月色下,他轻轻笑了笑:“当然,今日之后该做的事我
都会办妥,只是,陛下也不必担心我无处可归。
“戚葭....”衣袖翻动,天帝下意识抬手。
戚葭已经道:“其实陛下还年轻,待一切事了,应当找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本座不会有喜欢之人。”虞白溪断然说。
戚葭:.......”
天帝抬起的手终究滑落,重新垂落在身体旁侧,未曾触及戚葭的衣角。
翻飞的衣袂停止摇晃,冷月高悬,二人相顾无言。
片刻后,虞白溪说:“凤琰,你该为四界所做之事皆已办了,后续的事情,实不该再劳动你去办。”戚葭轻扯唇角笑了笑:“是么?那这样说的话,我连一点留下来的必要都没有了。
“戚葭。”虞白溪却急急扯住了他。
他知道这只鸟性子有多急,为人有多倔。
这些时日,天帝虽不喜言辞,但也已习惯了在胖啾面前做解释。
只是先前担心他走,有些事不能透。
可面对恢复记忆的戚葭,便没什么可继续掩藏的了。
他全知道。
也藏不了。
虞白溪说:“不度山上的结界挺不过几年,终会消失,若想了此孽缘,待八柄神器集齐之日,便是唯一的机会“我知道。”戚葭说。
“我说了我会去办......
“可本座便是不要你去。”
这次是天帝强硬地打断了他。
稍微顿了顿,虞白溪缓和了语气说
“你为四界为妖族已经死过一次,做得已经够多了。”
戚葭:“陛下做的也够多。”
虞白溪正色,理所当然道:“本座是天帝。
戚葭很是不如意地道:“我还是天后呢。”
虞白溪:”?”
戚葭也顿了顿,恢复了一脸的沉着,重新组织语言:“我知道,陛下这些年从不曾与人谈情说爱,是因为陛下觉得到了未来那日,你可能会死。”虞白溪又向他的方向偏了偏头,戚葭已经赶在他之前道:“陛下不必狡辩,也不必掩饰,这些年你的事,旁人不知道,作为戚葭的鹦鹉不知道,可我却可以猜得个七七八天帝削海的磨越发抿烧。
戚葭抬头看他,仗着天帝双眸上蒙着白绸,便假意当作对方看不见他。
他抬手,抚上对方英俊坚毅的面庞,说:“我了解你,你应当也了解我。虞白溪,我这一生,快乐的时光很少。”天帝怔在原地,大概因为他的这句话,即使被指尖抚上面颊他也没动。
戚葭说:“所以我就想及时行乐。我不想考虑那么多。我们终究都会死的,虞白溪。”
“戚葭....”
“即便是神族也终将身归天地的不是么?蜉蝣与神明,都会死,端看谁能懂得珍惜朝夕。所以,陛下又在思虑些什么呢?”说着,戚葭又叹了口气:“陛下,你到底懂不懂。
“戚葭。”
虞白溪缓缓抬手,将他那只手握住。
夜空中,连风都骤然变得很安静。
天地之间仿佛唯剩下天帝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如潺潺流水般于人心头上划过,深沉而冷静。
“你方才问,为何当年本座愿献祭己身,以换你无虞归来?”
虞白溪说:“昔年,你愿为四界苍生周旋,从无私心。天界太子与你使命一致,惺惺相惜,自是不忍。”....是天界太子不忍么?”戚葭嘴唇抖了下,最后一次追问。
“太子不忍,我亦不忍。”虞白溪握紧他的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