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就怕武夫有文化

张镇用扇子一点李不弃:“你不要强词夺理,汉武帝打匈奴和孝道有什么关系?”

李不弃呵呵一笑:“看来阁下也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啊。汉高祖白登山之围就不说了。孝惠四年冒顿单于遣使以书遗吕后说‘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吕后以为奇耻大辱,欲兴兵伐匈奴。但大臣以为当时大汉打不过匈奴,极力劝阻,吕后只好委曲求全,以公主和亲。”

“这就好比有人用轻佻的言辞轻辱你家祖母,你会怎样?难道你不该让那轻薄你祖母的人付出代价吗?还是说你应该甘之如饴?”

“你来告诉我,为了报复祖上被羞辱的仇恨,汉武帝是不是应该尽诛匈奴而后快?难道这应该被指责吗?”

一群士子们这下是大眼瞪小眼。他们还年轻,从七八岁开蒙后就忙着读书,经历的事情少啊。《史记》和《汉书》他们不是没读过,但是先生从来没把汉武帝兴兵讨伐匈奴和洗雪祖宗耻辱联系起来,他们真的是从没有想到过两者的联系。

他们正不知如何回答之时,李不弃却转向正在看热闹的人们大声问道:“如果汉武帝不把匈奴彻底打败,我倒要说他不是个孝子!根本没有资格当皇帝!你们说对不对?”

在庆和楼喝酒的有不少文士,这些人一时都陷入了纠结之中,但是其余的人却被鼓动起来:“对!李待诏说得对!”“汉武帝是个有种的!”“这才是为人子的模样!”

崔贤亮见这种情形知道在汉武帝是不是应该打匈奴的问题上已经没法和李不弃辩论了,人家占住了道义的制高点啊,但是这么认输实在太丢面子了,他眼珠一转大声说:“可是此乃汉武一家一姓之仇。调天下百万之兵,千万之民,只为一家复仇,此乃不仁!”

李不弃夸张地歪着头看了他一眼怒道:“你难道没听说过‘主辱臣死’这句话吗?国君都被侮辱了,为人臣子的还有脸活下去吗?这是恬不知耻啊。看来你连忠君、廉耻都不知道,圣贤书都被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崔贤亮和张镇没想到李不弃会直接骂他们是狗,登时大怒:“李不弃,你不要欺人太甚!”

李不弃却大笑道:“欺人太甚?你们口口声声说汉武帝是昏君,我还要问问你们知不知道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武帝是昏君啊,我不知道你想告诉别人什么?”

这一句话让一众士子的冷汗都下来了。是啊,汉武帝采用了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你说汉武帝是昏君,是不是说昏君才会独尊儒术?还是说董仲舒辅佐了个昏君?还是说儒术就是给昏君当遮羞布的?

按照这个线往下延伸下去推而广之,细思极恐啊!特么的儒家这么清纯无邪的存在居然是通过和一个昏君合作上位的,这特么的就是否定儒家的合法地位啊!

现在一帮人可是陷入两难,你是承认自己错了面子是丢定了,若是不承认自己错了,那李不弃随便三言两语就可以让自己哑口无言,这面子还是丢定了。

唉,都是些十六七岁的中二熊孩子,说不过一跺脚留下一句“李不弃,你等着”然后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走了。

李不弃只是摇头:图样图森破啊,和我斗你们还太嫩。

这下没人打搅,喝了个痛快,把王昭明喝得舌头都大了,李不弃只好让几个人和王昭明的伴当一起把他送到王家的宅子去。

王家家教一向甚严,王德用的四子王咸英听说儿子喝得大醉忙过来看,见儿子吐得满屋子酒气不禁恼怒地连连训斥。正在这时丫鬟禀报老爷子来了,王咸英忙出来迎接。王德用摆摆手便进了屋,让伺候的人先退下后问:“盛文,怎得喝得这么多?你应付那些军汉不是游刃有余的吗?”

王盛文挣扎着下床见礼被王德用拦住了,便躺在床上说:“爷爷,今日孙儿高兴。”

“哦?有什么高兴事?”

“爷爷知道孙儿从小最羡慕的便是冠军侯,可是爷爷总不让孙儿在人前说出来。孙儿知道爷爷是担心对孙儿的前途不好。可是今日便有人堂堂正正地说他要作冠军侯。那些大头巾想要找茬,结果被骂得哑口无言。真是痛快啊!”

“这是谁?”

“就是李不弃……”

王德用听着孙子断断续续的讲述后脸色很精彩竟然长着嘴半天没说话,连捋胡子的手也停在那里半天没动弹。好一会儿他才摇摇头说:“这李不弃的脑袋怎么长的?竟然能想出这么一套说辞。由此看来此子确实不一般,难怪官家会看重他。”

“其实他只要真能让那些大头巾以后不敢随便作践武人,我大宋的军队便有几分把握再现太祖时的大梁精兵。如此你便好好跟着他学,便是他练兵的法子不成,你只要能把他说话的本事学得几分也够你终身受用的了。”

快要走出房门时王德用又停住了脚步:“盛文,你没有当众说你羡慕冠军侯吧?”

王盛文忙说:“孙儿虽然喝得多些,但是心里明白,这话断然不敢当众说的。”

王德用这才放心地走了出去。

在庆和楼的一场辩论有那么多人围观自然又在汴梁城风一样的传播开。别的不说,一些当时在庆和楼吃酒的客人在辩论结束后,因为有了可以卖弄的资本便匆匆结了帐四处去寻朋友显摆去了。多好的谈资啊,过了夜就不新鲜了。

于是晏相公当天晚上就听到了禀报,上朝的路上晏相公一直在推算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后果。在别人看来这不过是几个年轻士子之间赌气辩论而已,但是宦海沉浮四十年的宰相却看到了深层的危机。

晏相公以神童入仕做官近四十年,没少和政敌斗过嘴,打过笔仗,因此他很清楚其实儒学的历史有很多矛盾的地方,只是全部是儒生的文官们在皇帝面前会自觉的隐藏这些矛盾,让皇帝以为儒学的教义是唯一的,就是他们口中所讲的那些东西。

就比如说这汉武帝,在儒生口中就是穷兵黩武,祸国殃民的大昏君。儒生们此时会自动忽略是汉武帝定下“独尊儒术”的政策,是儒生们的大恩人。因此终年处在深宫中被儒生包围的皇帝从来没有对汉武帝的评价产生过怀疑。但是现在李不弃把包围皇帝的帷幕掀开了一条缝儿,可能会诱使皇帝从这条缝里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别的先不说。既然汉武帝可以为了孝道要征讨匈奴,那么赵官家祖籍可是涿州,岂不是更要夺回燕云十六州祖宗埋骨之地?丢了祖宗留下来的银夏之地是不是更应该夺回来?赵官家可是以仁孝治天下的,既然牵扯到孝,这事儿就含糊不过去了,就要准备打仗,就要提拔武人领兵。这是要造文人的反啊。

晏相公心里一万只羊驼滚滚奔腾,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武夫有文化啊。

不过现在晏相公没有时间整治李不弃,因为吕夷简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朝中那些观望风色的人马上就会发动弹劾吕夷简的风潮,这才是现在最需要关注的。现在他更担心那些自命不凡的士子们又会写些东西,在群情激昂之下还不知道会写出什么来。汉武帝毕竟是皇帝,赵官家也是皇帝,皇帝都有共同的需要,万一谁再写出些大逆不道的文字被李不弃捅到赵官家眼前,那么数代文官在皇帝面前塑造的儒生光辉的形象可就要被毁了。唉,真是不省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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