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色尽沉, 明日便要登船,所有人即便无法,似乎也接受了嫪贳又出现在他们中间。

夜里只有夭枝未曾歇下,她站在窗边看着客栈周围的变化。

方才所有人都有准备行囊, 包括船上所需的吃食。贵家子弟出行从来都是按照贵人的口味来准备吃食, 又熟悉世故常情, 便是无关紧要的人,吃食都一一准备。

唯独没有苗疆人喜爱吃的东西,那就说明嫪贳不会与他们同行。

果然天一亮,并未见到嫪贳的踪影,夭枝心有疑惑, 跟着他们上了船。

船缓缓驶离码头,一路离山近水, 视线渐渐开阔, 水至深变蓝, 湛蓝,深蓝, 一望极远。

夭枝站在船头看风景,她自幼便栽在山上,好不容易修成仙, 又直接上了九重天上,从未见过海。

盆栽本就喜水, 一见便也离不开眼。

她作为盆栽往日最大的梦想,就是栽在岸边,渴了喝水, 不渴也喝水, 没完没了的喝。

师兄听了总说她没甚出息, 她也不懂她这种装饰性的物件儿需要什么出息,但总归是比不了师兄的。

论出息,他们山门自是谁也比不过师兄,他从人到狗,从狗到仙,每一步都走的这么出人意料,令人佩服……

“夭姑娘也喜欢海上风光?”

夭枝闻声暼见身旁一抹浅色衣角,巧工细琢的玉带下垂着一块素玉,天然未雕,却温润透亮,行走间身姿越显赏心悦目。

“尚可。”夭枝应了声,本着说多错多的原则,刻意掩盖一二喜好。

细小海浪层层叠叠,水面碰撞声响悦耳。

宋听檐闻言安静几许,忽然开口,“姑娘今日似有心事?”

夭枝扶上船栏,心中微微发沉,“确实有一些想不明白的事,倒也不是心事。”

宋听檐温和开口,如友人般闲谈,“何事不明?”

夭枝见他坦诚开口,便看向他,话中直指,“在乌古族这样吃人之地,真的会有人半分不恐惧进去,甚至还敢擅闯禁地?”

宋听檐看着远处海面,依旧平静,“生死当头怎会不怕,只是我自幼便被家中长辈训诫心静神静,喜怒哀乐不可有太多表现。”

他这般说,却根本没有从他身上看到一丝怕意。

夭枝沉默片刻,话里有话,“嫪贳这样的人你也要帮他吗,难道不怕腹背受敌?”

宋听檐闻言坦然,“我们一行人在乌古族中历经生死,他如今有难,庇佑一番也无妨,更何况……”他话间平和,“若没有他,我必然拿不到药。”

夭枝没有想到他竟然自己说出,“你早就知道拿不到药?”

宋听檐坦然开口,“我不止知晓拿不到药,也知晓那般境地,我们走不了。”

夭枝放在栏上的手微微收紧,终于将心中的想法问出来,“所以你故意激怒嫪贳,告知他生父已然成了变异人,就是想激他对付嫪婼?”

宋听檐并没有因为她这般猜测而生恼,依旧是温润贵家子风度,“豺狼虎豹之地想要谋得胜算,只有将水搅浑这一种办法。”

夭枝不解,“倘若他做不到呢,他敌不过嫪婼落入下风,你又要怎么办?”

宋听檐转头看来,言辞轻浅,似谈论山水般闲适,“不是还有变异人吗,这些人可认不得乌古族人。”

夭枝心中一惊,却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打算,他告诉嫪贳有变异人的存在,就是在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招。

嫪贳那样的性子,真的被逼到死地,那必然是会和嫪婼一样走同归于尽的路子。

嫪贳、嫪婼皆是这样的性子,所以变异人必然是最后一步棋,这般情形,乌古族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困住他们。

可……可变异人不认人,自然也不可能认他们,不都是死路一条?

宋听檐见她疑惑,平静开口解答她的疑惑,“我可以死在乌古族,但不能在此地受辱,既然乌古族长不愿我们离去,那她也永远不必出去。”

夭枝听着他平和的语气,心中却是惊愕,她慢慢抬眼看向他。

难怪他当时没有半分慌乱,原是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般平静温润的贵家子,在乌古族中与他们同吃同住,闲散玩笑间已经想好了如何同归于尽?

那女族长若是知道当时欲困他做男宠,会有这一遭,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可夭枝却还是疑惑,他来此明明是为取药,难道不应该想尽办法取药?

他仅仅从族中细枝末节中就能试探到嫪贳和乌古族的关系,以这样心思之人,怎么可能毫无打算就跟着陌生人进乌古族?

他如此周全的心思,那进入乌古族之前就必然能想到会有如此困境。

倘若乌古族灭族就是在他的计划之中,若是他开始就一手主导,将还是陌生的嫪贳奉为座上宾,进乌古族之前就想好了破局之法呢?

若这是宋听檐设局,而不是他费尽千辛自保,乃是刻意为之。

那他凡人之躯,衣不沾血便悄无声息灭了一个古族,这心思之深,怎不叫人胆寒?

宋听檐可不是寻常子弟,稍有不慎就可能乱了天下命数。

神仙在凡间办差可是受制颇多,若是被抓住了把柄,难保不会让她反噬其身。

夭枝想着手心莫名冒了一层薄汗,倘若他真的如此城府,那如何不叫人心惊?

这般看来,必然是要从第一次见到嫪贳就开始谋划,以身入险境,又顺势设下这样的局,没有破天的胆子和心计是不可能做到的。

更何况,他又怎么可能第一次见到嫪贳就猜到他的身世?

夭枝总觉得自己猜想太过,这些应当只会是巧合,凡人岂能做到这般料事如神?

可偏偏直觉告诉她,没这么简单。

“夭姑娘觉得我做的不对?”

夭枝想得入神,闻言惊了一下,收回放在栏杆上的手,笑着开口附和,“公子也是为了我们能安全离开,不这样做我们也会被折磨至死,岂有不对之理?”

宋听檐唇角微弯,眼里有笑意,却不明显。

他生得好看,却不知是怎么养成了这样的性子,连笑都是收敛克制。

海上的天色变幻莫测,不过转眼便乌云密布,远处乌云如山层峦叠嶂,遮挡天光,雨水倾泻而下,顺着阳光如金光般洒落而下,仿佛天空破开了口子。

“这怕是要暴雨,两位客人快进船舱避一避。”远处船夫正在往船舱里收东西,看见他们二人急忙开口唤道。

“多谢提醒。”宋听檐开口回道。

夭枝当即收回视线,“快进去罢。”她也不再停留,转身快步往船舱走去。

风越刮越大,船身在水面上摇晃得厉害,斗大的雨珠眨眼间便落下来,砸落在船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干燥的船板很快晕满点点湿意。

突然一个浪拍了过来,船身巨大摇晃,夭枝心中一紧,虽然她在凡间修行已久,但到底只是做做观赏物,做这种欣赏类的摆件儿,第一反应就是不能磕着碰着,否则可就影响美观了。

做摆件的习惯瞬间涌上心头,她唯恐乱倒压坏了枝丫,连忙护着手往旁边倒去,匆忙间,听到玉珠掉落在地的声响。

她没有预想中的痛感,反而触及到一片温热坚硬,她抬头看去,却是撞到了身旁走着的他,将人撞到了船舱门上。

两个人加上船的偏移,这一撞自然不轻,他微微敛眉,显然是撞得伤处。

她当即退开,“对不住,你可还好?”

宋听檐按着伤处,温和调侃,“无妨,我已然习惯。”

夭枝有些小心虚,她低头便瞧见掉落在地的玉佛珠串。

温润洁白的玉珠,里面有水光流动,是上好的玉,颗颗透亮,必是时常拿在手中。

“你的珠子掉了。”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佛珠,伸手递还给他,却因为船只摇晃,连带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带着温凉之意,如同那白玉,节骨分明的硬朗,手指皙白修长,她的手与之相比小上许多,也软上许多,看着竟生出几分奇异暧昧之感。

夭枝微微一顿,当即收回了手,抬眼看去,入目是他长睫微垂,清隽温和。

宋听檐见她看来,露出一个很轻很浅的笑,依旧平静到毫无波澜。

诚然,他生得好看,这般盯着他看的姑娘数不胜数,早已习以为常。

他拿过佛珠,温凉的珠子挂在他手间,微微摇晃,叫人莫名心跳,“多谢夭姑娘。”

夭枝闻言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方才竟是看他看入神了。

“宋公子客气了。”她连忙起身,匆忙推开船舱门进了屋,也顾不得宋听檐怎么回去。

屋里洛疏姣还倒在床上歇息,到底是千金小姐,自幼在京中长大,连远门都很少出,这般一整日都蜷缩在船上,晕船在所难免。

她见夭枝匆忙走进来,忍住晕船的难受,“你怎么了?”

“没什么。”夭枝在自己床上坐下,下意识擦了擦手背。

珠子温润的凉意似还在手心,连带宋听檐手的温热触感都那么明显,似乎残留在手上抹不去。

“簿辞哥哥可还好吗?”

夭枝知道她想问什么,便直接开口,“他不曾晕船。”

“那就好。”洛疏姣有气无力,重新躺回去,将手上的帕子盖在额头,一副要了命的样子。

夭枝见她如此,开口试探,“宋公子身上带着佛珠,想来是有礼佛悟道,不知可曾杀生?”

洛疏姣听她此言也顾不得难受,当即坐起身,“怎么可能?!簿辞哥哥最是良善温和,他家中……”她说到这顿了一顿,才重新措辞,“他家中兄弟个个品性古怪,唯有他最是温和,你一路行来也应当知晓的,他待你也是极好的。”

夭枝沉默下来。

那命簿可不曾写得这般细,她也无法知晓宋听檐心中如何想,况且命簿里乌古族灭族乃是后来的事,还是那位老者着手做的。

如今却完全不同,这变数如此之大,叫她如何安心?

况且这宋听檐生得这般好颜色,已然是犯了他们司命的大忌,若是再加上如此城府,那么下一个被绕进去的仙官恐怕就是她了……

宋听檐看着夭枝离开,才往前而去,进了船舱,随手将佛珠放在桌上,他一路回来,衣上落了雨,雨水陡然而落浸湿乌发,越显眉眼殊色。

常坻端了水进来,递上净帕,“公子,到了京都,夭姑娘若是要跟洛小姐,去她家中住可如何是好?”

宋听檐拿过净帕擦去面上雨珠,转而擦去手上的水,“不会,疏姣独自离府,如今回去自顾不暇,如何留人做客?”

“可……若是夭姑娘不愿住在公子这处?”常坻有些担心。

“她不会说。”宋听檐将净帕放在一旁桌上。

常坻闻言疑惑万分,他不明白为何公子这般相信一个女子,且这女子不过刚刚相识,他有些担心,“可她若是生了贪念,想要独占宝藏……”

“世间女子皆被教养以夫为天,父纲夫纲皆是拘束,永远困于内宅是生不出丝毫野心的,金山银山即便摆在眼前也不敢拿。

夭姑娘虽脱离世俗之外,但天下皆是这般所为,又有何处能完全逃脱世俗思想的钳制?况且她是修行之人,未必愿意沾染铜臭,自不必担心于此。”宋听檐言辞间依旧平静,既知如此可叹世情也并无惋惜之意,平静淡漠听不出一丝温情,如同桌上的白玉,即使已做成佛珠,却依旧冰冷。

常坻略微一停顿,有些不敢多言。

他觉得自家公子对夭姑娘好像有些误会……

公子自幼到大从不经手银钱,自然从不在意这些,且公子好似也没看过夭姑娘拿钱时那两眼发光的场面……

暴雨倾盆,风大行船不易,只能暂时靠岸避雨。

洛疏姣当即上岸透气,夭枝便一个人呆在船舱里无所事事,不过她很习惯无所事事,因为摆件属性,即便无聊,她也不情愿动一动。

她打了个瞌睡,一抬眼就瞧见出现在她屋里嗑瓜子的滁皆山。

她眼光骤亮,“师兄,你怎么来了?”

她看了一眼船舱外头,见无人才转头看向还在嗑瓜子的滁皆山,“师兄怎会过来,你近日不用当差?”

滁皆山将嗑完的瓜子皮扔到桌上,“自然还有差事,只是正巧在附近便游过来看看你,你头一次办差,我需得来看看,免得你做出什么丧尽天良之事。”

不至于罢。

何苦这般提防她?

她不就是打过虎,揍过熊,拔过鸡毛,撵过狗吗?

哦,好像还因为想数那山下偷鸡吃的鳄鱼究竟有多少颗牙,给人下巴拗脱臼了。

人使出死亡翻滚,她一时没控制住,就把牙拔下来数了。

这么一想,事情好像越回忆越多了……

她抬手咬一咬食指指节,若有所思,后避而不言。

她慢慢走到桌旁坐下,十分不安拽住滁皆山的衣衫,“师兄,我这些时日颇为惊险,这差事恐怕难办。”

滁皆山显然不知她这番做派是真是假,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强行拽开,免得他昂贵刺绣的衣衫被弄皱,“莫要慌张,是人就会有变数,你只要恪守本分做好分内的事,一定会受嘉赏的。

再说了,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上头日理万机的,也记不着你这小官。”

夭枝想起在乌古族遇到的事,只觉此差事并不同其他同僚说的那样,只要按照命簿来走,就极为顺利简单。

平常凡人哪会遇到这些,又是快要化龙的蛟,又是吃人的族类,皆是动辄要命的,这般命数着实不像常人。

似她这样初上任的仙官断断是拿不到这般命簿,难道是她运道不好,得了个极难的?

夭枝百思不得其解,滁皆山已然开始说正事,“你这次做得可有些不妥当。”

夭枝闻言抬头。

滁皆山看过来,“乌古族灭族之期应该还未到时候,你如今提前将这些人弄到地府去,下头人手根本不够用,好在上回闯下灭国之祸的司命替你先出了这事,他们扩张了规模,防住这等突发事件,孟婆汤也不至于掺水,不然阎王闹到九重天上,必要参你一本。”

夭枝当即拽住滁皆山的刺绣衣摆,颤着声道,“你是不知那局面混乱不已,乌古族少主嫪贳和族长嫪婼皆是心狠手辣,竟是直接与族人同归于尽!

我如今都还直觉不对,那宋听檐似乎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温和清润,他手中虽挂着佛珠,可言行总觉颇有深意,我又察觉不出问题,也不知他心中所想。

我如今有些后怕,不知这乌古族灭族究竟是不是由他一手主导,倘若是,那这等心计我如何够用,说不离他没多久就能猜到我是个神仙,这后果可不堪设想!”

滁皆山听闻此言愣神片刻,“为何有此感觉,可是发现到了什么不对?”

夭枝摇了摇头,想到宋听檐的话,倒也没问题,“那倒没有,我也只是感觉,旁的再没有了。”

滁皆山站起身在屋里来回渡步,片刻后,他看过来,“命数一事千丝万缕,与命簿有些偏差也不足为奇,至于乌古族的事,也只是差了些时辰,结果并没有改变,倒不至于会如何,只是你往后需得谨慎,再有……”

他低头略一思索,“东海有一奇物,名唤听心镯,对人用之,可知其心中所想。”

“真有此物?”夭枝欣喜,可下一刻却又想到什么,“用法器窥探凡人心思,可会被上面责罚?”

滁皆山自然也想到此,他微微摇头,“只要小心不被上面发现,用些法器不会查得这么严。”

夭枝瞬间放下心来,若是知道宋听檐此人心中所想,这事就容易许多。

“我现在便去东海一趟,那东海龙王自来聚集宝物,很是抠门,恐怕得费些时日游说,你小心些。”滁皆山很是凝重。

夭枝瞬间安心不少,就是不知道东海龙王会不会收租金……

若是要收,以他们山门的实力倒也不用太担心,吃食之类上街乞讨也能解决一二的。

夭枝如此想着,看着滁皆山变成狗,从船舱一跃而下,“扑通”一声快速游走。

她只觉滁皆山在她心中,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帅过。

她师兄何其有本领,何其有见识,竟知道东海的听心镯,解她燃眉之急。

师兄如此稳重妥当,又比她早早进山门,比她早早修成仙,必然是听掌门说的吃得苦中苦,才修得如此厉害。

她一时有些羡慕,虽然师兄吃过屎,但修为见识着实高。

要是换作她与狗互换,她也能吃……

“……”

罢了,她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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