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她许久, 无声往下躺去,似乎有些不舒服。
夭枝当即倾身去问他,“殿下可还好?”
宋听檐按了按太阳穴, 显然苦得头疼,“不太好。”
他这般躺着乌发散落床榻, 越显玉容殊色, 靠近看着心跳竟莫名急了几分。
夭枝下意识后退了些许。
他的眼眸近看是淡淡的琥珀色, 这样的眸色看人总会稍显冷漠,如今半阖着眼看来却莫名招人,“你治的猫狗能活几日?”
“还挺久的。”夭枝不好意思道。
宋听檐抬眼看来, 话里有话揶揄道, “或许本来能更久?”
“……”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她重新坐下, 因着山门里头小玩意儿多的缘故, 她是特意学了些兽医, 往日那些猫猫狗狗毛茸玩意儿病着了,都是她抓药治的,只师兄每日看她如看活阎王一般,偶尔打架伤重化不成人形, 便龇牙咧嘴看她熬药, 下一刻就生生好了。
是以她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有些自信的,毕竟闻闻药香都能好大半。
兽医也是半个医嘛, 就是下药猛些,应当是没什么大碍的。
夭枝自我安慰一番, 只觉屋里一片冷意, 抬眼才发现窗户半开, 夜间凉风吹满屋。
她忙上前将两侧的窗皆关上, 只留一条缝隙, 又走到灯盏旁,打了火折子点上烛火。
她看了眼冷清的院子,“府里的那些人呢?”
宋听檐抬手掩口,轻咳出声,语调却依旧平静,“都赶出去了,如今府里没几个人。”
“常坻他们呢?”
“已被驱逐出京都。”皇帝要逼他,自然不可能在他身旁留人,只怕都不得再回来。
她抬眼看向宋听檐,他面色苍白到有些透明,一月有余的幽禁,他应当是没有出过门,也没有晒过一日太阳。
桌上只有白粥,不用摸也必然是冰冰凉凉,与他往日养尊处优已然是两副境地。
“病了也没人请太医?”夭枝微微蹙眉。
宋听檐闻言沉默下来,片刻安静后,“父皇他并不知晓。”
不知晓?
分明还疑心试探,打算以他的性命威胁他,乌古族的宝藏问得出来最好,问不出来,便是死了估计也不可惜。
毕竟皇帝有这么多儿子,死一个也不会难受。
她默然下来,只觉为难。
宋听檐唇齿间的苦意似乎才慢慢缓过劲,“府外看守森严,先生是如何进来的?”
这般铜墙铁壁守着,是不可能越过这么多人进来的。
“钻狗洞。”夭枝起身提过早已烧好的水壶,倒入盆中放凉,又将净帕放入水中浸湿。
宋听檐神情微惑,“狗洞?”
“你府中有处狗洞,比较隐蔽,我挖大些便能进来了。”
御林军自然也知晓,只是那个狗洞堪堪只够过一只小狗小猫,人是不可能过去,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化成原形顺着土过去正正好。
夭枝将微凉的净帕拧干后叠成方巾,上前盖到他的额间,开口劝慰,“殿下好好休息,等病好了便可以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她自是做不了温柔轻声哄的做派,声音里自然也带不了一丝暖意,最多也就是一句平淡的嘱咐,叫人感觉不近不远。
夜色渐淡,天边也慢慢亮起来。
宋听檐透过窗半掩的缝隙看向外面,“我应当是出不去了。”
夭枝沉默下来,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结果。
她本以为来凡间办差不过是看戏,就像她往日修行时,在村口看到的戏台。
那村里极为荒僻,但每年都会筹钱搭个戏台,请戏班子来唱唱戏热闹热闹。
戏终究是戏,成不了真的,自然也没有那么多感同身受。
可如今却不同于看戏了。
烛火轻摇,窗外夜深风大,吹得外头树叶呼呼直响,影子落在纸窗上摇晃,屋里竟有了暖意。
“殿下,陛下早晚会改变主意的。”
夭枝这般平淡的一句,却让人放下了警惕。
宋听檐看着房梁,片刻的安静之后,他很轻地问了一句,“祖母如今可安好?”
夭枝观察着屋内,本还打算去外头院子找个漂亮点的盆栽和那些摆件挤一晚上,听闻此言难得顿住。
他如今太像个孩子,像无家可归的弃儿,祈求一丝怜悯。
她也不知要如何回答,太后如今安然无恙,还是要回答他,依旧病着。
这一个多月就算是再病着也得醒了,怎么也得知道她这孙儿是因为她被皇帝幽禁,这般闭门不救是何道理?
况且皇帝幽禁他这由头,取的可是忤逆不孝,搅扰太后养病。 夭枝默然片刻,只能婉转开口,“太后娘娘还在病中静养,并没有性命之忧。”
宋听檐听闻此言似乎才放下心来,半响缓缓开口,“祖母无事便好。”
太后无事,他可就不可能无事了。
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屋里很安静,连同他的心声都是极静的,静到没有一丝期望,如同夜色之中见不到光一般。
夭枝默叹了一口气,想起外面来回巡逻的人,“外头围满了御林军,这府里的风吹草动是瞒不住人的,你这般光景也不是一两日了……”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话里有话开口,“可却没有太医来看你,殿下自己可要小心……”
圣心是难测,可有时候也是能轻而易举看出来。
皇帝命人不得过问,太医院自然不敢有人来,也不会有人敢去请。
一个无母族的皇子病死,是无人会过问的……
宋听檐看向她,眉目温和,这般情形下也依旧风光霁月,不见一丝一毫的狼狈落魄,“这种时候你还要过来,不怕被我连累吗?如今与我牵扯是会没命的。”
“我来去孑然一身,何需担心这些,况且你叫我一声先生,又如何剥离得开?”夭枝坦然开口,毕竟他可是她头上的乌纱帽,说不准办得好了,她的俸禄还能往上提一提。
宋听檐闻言却是出了神,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夭枝没听见他的心声有些奇怪,不过他病了,本就话少,如今心里自然也没了话。
夭枝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她不能在他这待太久,免得横生枝节,“不早了,殿下歇下罢,我先走了,你好好睡一觉便好了。”她说着看向虚掩的窗外,外头满天繁星,她话间欢快,“明天定是个好天气,我带些你爱吃的来看你。”
她准备出去,刚起身要离开,却听宋听檐唤她,“夭先生。”
他难得这般端正唤她。
夭枝转头看去,对上了他的视线。
宋听檐看着她,面容清隽然而却又异常平静坦然,似乎已明往后之事,“若我死了,你可否清明时节来祭拜我一遭,我思来想去已无人能来,只有先生了。”
夭枝不知为何心口忽然被重压一下,沉重到不知该如何回答。
比起他们神仙千千万万年的寿数,他不知有多年少,却说出这样的话,怎不叫人心中难过。
夭枝呼吸微重,肃然开口,“你不会死的。”暂时不会……
夭枝不想骗他,也不应该作答,他即便如今不死,也根本活不过二十,因为命数已定。
她本不该沾他们凡间感情,却不想还是鬼使神差地说出了不会。
他太年轻了,此话虽然只是聊以慰藉,说了亦无用,命数一事是天定,连神仙都改不了。
她只是……只是突然不太想他不欢喜……
太子不可能久在外,他在禹州将事安排妥当,便命酆惕前去禹州处理后头的事,自己先行回来。
酆惕离开前很是不安,他怕他走了,她这处便没了帮手,只怕难为,毕竟皇帝太后都不明其意,这二人本就难对付,要保住宋听檐的性命何其艰难,说不准太子也会突然下一刀。
宋听檐纯良至此,只怕处境会越来越艰难。
夭枝只觉他忧心太过,她好歹也是一个神仙,难道还会困在局中吗?
她坦然劝他安心去禹州,若有事必会传信告知,酆惕这才嘱咐再三离开。
皇帝极为满意宋衷君的表现,那是连连称赞。
毕竟这雨灾稍有处理不慎,便能酿成大祸。
夭枝连着几日偷偷照顾宋听檐,这几日下来,宫中不但没有派太医前来,连下头送过来的吃食都越加敷衍,也不知是何处端来的剩菜剩饭。
倘若她这几日没去,只怕宋听檐的寿数也到此为止了。
夭枝早早起来,准备好吃食,正提着食盒要往院外去,便听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夭大人,陛下有请。”
她停住脚步,视线顺着站在外头的人看到了轿子。
该来的还是来了,皇帝终于想好如何处置她了。
夭枝将手中的食盒放回石桌上,上前几步笑道,“劳烦公公带路。”
太监伸手让路,“您请。”
宫中规矩森严,夭枝还是头一次这样进宫,难免有些忐忑,虽说她半大不小也是个神仙,但凡间真龙天子的命数都极好,她这样的小神仙与之相碰,那必然是炮灰的命。
轿子一路走了很久,缓缓落轿。
“大人,到宫门口了。”太监站在轿前,身子似乎是天然弯曲的幅度,显出这宫中压抑森严。
夭枝下了轿,跟着太监一路进宫。
“大人这边请。”
太监弓着身,低着头顺着节节高的台阶带路上去,殿里灯火通明,安静得只有烛火燃烧的声响。
夭枝一进去,便看见恭恭敬敬站在里头的宋衷君。
“夭大人。”宋衷君见她进来,冲她施了一礼,竟是极为恭敬。
夭枝有些意外,同回一礼。
她正要冲皇帝行礼,皇帝摆了摆手,似无暇拘于礼数,“不必跪了。”
他拿着手中厚厚一卷纸,“禹州这些应急预案,是你写给太子的?”
夭枝抬眼看去,那纸极为眼熟,是她在禹州亲自唤人送到宋衷君手上的。
是宋听檐所写的灾后应对之策,没想到太子竟然会如实上交给皇帝,毕竟这件事,他完全可以揽在自己身上,皇帝也必然会更加器重他。
但反之若是让太子知道这些是宋听檐所写,那必然会是他的催命符。
夭枝俯身跪拜,开口认下,“是臣所写,微臣是怕后头会有些琐事扰乱太子殿下,便想着写下来或可避免些许,亦不知当用不当用。”
皇帝将纸放在书案上,话里话外都是试探,“你倒是本事不小,这里头可没有一个字是浪费的,灾祸之中所有的事情,你竟一一都考虑到了?”
夭枝心中一紧,担心皇帝看出端疑,连忙开口,“臣惶恐,微臣不过纸上谈兵,这些到了真事未必如此,太子殿下能将这些事情处理得这般妥当,全是殿下的功劳。”
这可不是纸上谈兵。
这是天灾,大灾之后祸端暗藏,若不妥善处置,乱事必然层出不穷。
禹州那处官商勾结,乱得一塌糊涂,必定会相互推脱责任,甚至相互掩盖。
处理不当,百姓生怨,时日长久,必然有人挑拨要反朝廷,此为一隐祸。
房屋被毁,稻田被淹,居无定所,乱民增多,匪祸四起,此为一明祸。
百姓死伤,家畜死伤,加之水淹,皆会引起瘟疫,若处理不当又是一大灾,且还是极为持久的灾难,只会掀起无数连锁反应,耗时耗力耗财,国库空虚,人力减少,只能赋税徭役,倘若重税,百姓苦不堪言,国力运行本就是由小见大,长此以往,恶性循环,国不将国。
边关虎视眈眈,一旦内乱,必引外忧,趁火打劫不在少数,内忧外患,江山必显败象。
一旦生此象,必无力回天。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纸上之言,林林总总内忧外患总结了数十条,便是跟了几个朝堂的老臣短时间也无法这般全面,可谓心思极稳,周全至极。
纸上谈兵是容易,可这般把后头的事一一说清,又要指出各个官员的问题所在,其上关联几人,其下覆盖几何,这便是常驻那处的官员都未必说清楚,初来乍到,几日功夫便能大致全看明了,是何等的深谙人心?
再者,何处修堤坝,何处山野防匪兵,何处地点最适合增设赈灾收容等,所有事情都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皆有应对之法,根本无需再细想,因为已经细到不能再细。
太子初来乍到,按照这上面所说一一照做,竟没有丝毫出错出乱的地方,这乃是在羊圈破损之前,先牢牢加固了,而不是出一个问题按一个问题,处处都是问题,处处焦头烂额。
这般一来,不仅省时省财,还省人力物力。没有纵观全局,洞若明火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到这般。
这禹州水患的各种问题其实就是一个小朝廷,便是皇帝自己来看,都觉满意至极,如此步步缜密到匪夷所思,他这江山竟还埋没了这样的人才?
皇帝眼神瞬间变了,往日只当她是个厉害的江湖术士,再加上乌古族药之一事,先留着无妨,可如今这般,实乃大才。
皇帝难得和颜悦色,“既有如此才能,如何能困于山野之间,即日起,便由你随太傅一道教导太子,你可愿意?”
这可不是先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虚职。
夭枝知道不能拒绝,她观书无数,书有不同,但唯一相同的便是圣意不可拒,否则这个困于山野,便绝对会变成埋于山野之间。
她当即叩头谢恩,“臣虽感己身能力不足,但陛下要用微臣,臣荣幸之至,臣不敢言教导二字,但必然竭尽所能随太傅行太子殿下左右。”
皇帝这才笑起,“如此甚好,你禹州有功,有何所求,皆可道来,朕必然赏赐予你。”
夭枝依旧俯着身,片刻后沉声道,“微臣别无所求,只有一事,便是贤王殿下。”
宫中都是人精,他们从来都是揣摩圣意来做事。
宋听檐被禁足,说明皇帝不喜这个儿子,那么下面的人自然会按照皇帝的心意做事。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得皇帝放过宋听檐,否则她便是熬再多的药也防不住。
皇帝闻言笑意渐淡,气势无限压迫,“夭大人此言何意?”
夭枝直起身看向皇帝,“陛下,我与殿下相识已久,我等山中之人不通世俗人情,便是寻常路人生了疾病,门中规矩也是相救一二,更何况殿下是相识之人,所以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原谅殿下不妥之处,殿下如今病重,无人照看,恳请陛下许太医院前去相看。”
殿中瞬间安静下来,压抑至极。
宋衷君神色僵硬,似不敢相信她竟敢这样明说。
毕竟上上下下都知道,太医院不去看,是看谁的意思。
皇帝面上已经没了表情,仿佛下一刻就要唤人拖她出去斩了,他话间渐重,“夭大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朕要你做太子的先生,你却说你与贤王有旧,怎么你还一心希望贤王做太子不成?”
这话一出,殿中俱静,太监吓得跪倒了一批,宋衷君当即跪下,低着头不敢言语。
殿中压抑,压得人不敢大口呼吸。
夭枝眉心一跳,连忙开口,“陛下,臣乃浮萍,既无根基,也无门生,孤身一人就好比是陛下手中的筷子,陛下想要吃什么菜,自然会用筷子去夹什么菜,而筷子却不可能决定陛下吃什么,所以陛下想要吃什么便得到什么,这结果无论是筷子还是碗,都只会是陛下的心意。
储君之事,臣不敢牵扯,也绝没有这个能力。”
皇帝无声看着她,叫人越发忐忑。
殿中许久的沉默,叫人能清晰地听到心跳声,压抑至极。
夭枝额间微微出了汗珠,竟难得感觉压抑可怕。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可惜了,是个女儿身。”
夭枝连忙开口,“陛下能让臣跟随太子,已然是对臣最大的重用。”
“女子为官是为难事,你做得好,朕自然惜才,至于贤王,病了自然要看。”
“微臣多谢陛下。”夭枝提着的气终于松了下来。
果然常言不错,自古伴君如伴虎,她只觉此言轻了,虎无思想,岂有帝王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