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周六傍晚怀涛去财大门口接米兰下课,两人说笑着走在路上,突然一辆车靠路边停了下来。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下,从里面半探出个脑袋来:
“上车。”韩峥简短地说。随即把头一偏,又回复到正视前方的方向。
米兰下意识地看看怀涛。她并没有忘记和弟弟约好了今天回韩家。当时米杨跟她说起韩峥问自己周末是否回家时,她对此大惑不解。什么时候,韩峥会关心她回不回家了?即使“关心”,也会是不希望在韩家看到她吧。
——“我觉得,韩峥没有恶意。他……好像真的希望你回去。”米杨是这么说的。
她沉浸在自己纷杂的思绪中,一时愣在原地不动。车门突然打开,韩峥跳下车,把她硬推进了副驾驶座,自己则直接拉开后排的车门,坐了进去。突如其来的一系列举动让米兰和怀涛一下子傻了眼。
“韩峥你别乱来!米兰,你下车,我们走!”怀涛回过神后急忙吼道。
“爸,开车!”
“小峥你不能这个样子。”韩进远蹙紧眉头责备道。
韩峥身子向前略倾,对坐在前面的米兰淡漠地道:“好吧,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现在就下去。但是车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米兰对站在路边的怀涛歉意地道:“我到家给你打电话,放心。”她回头狠狠瞪了韩峥一眼,眼神里带着痛楚、不解、埋怨和一阵阵高地起伏、难以名状的波涛。然后她低低地说:“韩叔,怀涛不会介意的,我们先回家吧。”
一路上米兰和韩峥都铁着脸不说话,只有韩进远和米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搞了半天,他还是“换汤不换药”——米兰愤愤地想。
车在院子里停好,几个人都下了车。米兰和韩峥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同一个地方,那里原来种着一棵米兰,如今却只剩下褐色的泥土。伤感和愧疚冲淡了之前弥漫在韩峥与米兰之间的火药味,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又纷纷闪开,低垂向地面。很多很多的话语变得无从开口,却似乎都能体会了。
“好端端的花都能惹到你,现在又后悔。唉……”林姨从房里迎出来,看出韩峥眼中流露出的悔意,感慨道。
米兰把视线从地上抬起,怔怔地看着韩峥。这么说,韩峥把砍花的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了?“你……”
韩峥似乎有意把身子挡在米兰和林姨之间,对林姨微笑道:“是啊,后悔了。以后再不干这种混账事了。林姨,我饿了,赶紧开饭吧……”
推着林姨进屋的时候,韩峥回过头,仓促地回望了米兰一眼,又用食指迅速作出个堵嘴唇的动作。
米兰知道那眼神和动作的含义。
他的意思是:不要多嘴。
忽然有温热的大风吹过,院子里香樟繁茂的叶簇一阵飒飒作响。一些墨绿的叶子被翻起,夕阳的光辉就这么洒了下来。
她突然第一次觉得,原来黄昏的日光也可以充满着温暖和璀璨。
心情,一下子变得不那么糟糕了。
她紧随着韩峥走进房子。当她上二楼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一阵馨香霎时扑面而来,仿佛在她的鼻尖徐徐游荡。那是种似曾相识的香气,浓烈而又不失清新。
窗台的窗户半开着,天际悬浮着朵朵蓬松的近乎半透明的云彩。
一只花羽的鸽子停在窗边,咕咕地叫着。
窗下是一只陶瓷大花盆,里面种着一株小半人高的米兰花。
她看着这盆米兰,因为兴奋和难以置信的心情,她走上前的步伐有些飘忽踉跄。
她当然轻易就能猜到,这盆米兰花的来历。
她半跪在花盆前,忽然由衷地笑了,泪珠噙在她漂亮的眼睛里。在她身后的窗台上,鸽子扑啦啦腾起,盘旋了一小圈后飞向远方。
韩峥在门口看着那个忽而傻笑忽而大哭的女孩儿,感觉居然有点陌生。
她是从小长在同一屋檐下的那个米兰,这一点毫无疑问。
可又不那么像她。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是一个从小就学会掩饰心事的人,是一个擅长伪装柔弱无辜的人,是一个心思复杂度超出同龄人很多倍的女孩子!她骗不了他的!即使她能骗过自己的父亲,骗过其他人,但他坚信自己不会被她美丽纯情的外表所打动。他曾经悔恨年幼的自己被米音漂亮可亲的外表所蒙蔽,结果,那样一个看上去完全无害的女人,却成为父母之间的第三者,亏她还有脸在自己面前装和善好心!他恨了很多年,也许至今仍在恨,可是他不想否认,事到如今他乐意将自己对米兰和米音的情感一分为二地隔开,他不想再过多地迁怒米兰了。
这一刻的米兰,哭和笑都那么真实,真实到他愿意去相信,跪坐在米兰花前的她是不设防的、也未加任何的伪装。
即使是过去那些年,她也没有做过真正伤害他的事。有的,只是委曲求全,而求的不过是一个能够容纳她和弟弟安身的所在。这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罪过,而实是一种无奈之下的选择。
他有些难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早些时候就领悟到这一点。遗憾的是他没有。仇恨的藤蔓缠住了他,他时不时感到无法透气,却又甩脱不去,不得抽身,终在不可自拔的苦楚中胡乱挥鞭伤及了无辜。
在那晚和她“大闹庭院”后,他忽然无法对这个蜷缩在沙发上、楚楚可怜的女孩儿继续斗气了。她看起来像是即使在梦里都习惯战战兢兢的受气包。奇怪的是,当她开口说起梦话,记挂着的居然是他的呼唤。——难道她就不讨厌自己吗?老实说,他这些年对她的态度实在堪称恶劣。可是,她却好像仍旧真心地在对他好。这是为什么?他不懂。
但不管怎样也好,他觉得自己对她是有愧的。院子里的米兰花是她砍断的,却无疑是他苦苦相逼的结果。第二天下午他特意去花市买了盆米兰,摆进了她的房里。花盆很重,从出租车上下来,搬到二楼她的房间,他累得满头大汗。然后他还很认真地拜托林姨照料好这盆花,林姨疑惑追问,他只说自己狠狠凶了米兰,他觉得过意不去。林姨虽不很信,也不好多问什么,也就不管了。
他看着她,眼睛渐渐起了湿气,她秀美的脸庞渐渐变得模糊。另一个影子重叠了上来,令他有些恍惚……
七岁的米兰晃着两根麻花辫,在韩家小院的香樟树下对他甜甜地嚷道:“韩峥哥哥,和我比赛爬树,你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七岁时的他满不在乎地答道。继而笑道:“先说好,输了的人罚什么?”
她歪着头想了想,老实地说:“可我什么也没有哎。”紧接着她扑闪着天真的大眼睛问:“你想要什么?”
韩峥什么也不缺,那时的他,无忧无虑,对生活很满足。
他懒得去想,哈哈笑道:“我是一定能赢过你的。嗯,至于罚你什么……就等我想好了,我再问你要。到时你可不许赖皮!”
“我才不会赖皮呢。”他们郑重地打了钩钩。
结果,韩峥果然赢了。
米兰输得也豪爽:“韩峥,我会记得的,你想好了要什么就跟我说哦!就算你要的我现在没有,等以后长大了我一定给你!”
小孩子的承诺,还可以作数吗?
……他回过神,带着沉重的喘息,浑身都是汗涔涔的。就好像从梦境到现实,刚跋涉完一段遥远的路途。可是头脑却很兴奋,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无法静止。他转身奔下楼,朝着院子走去。
韩进远在客厅看报纸,没留意到他的举动。而林姨则在厨房做今晚最后的一道菜肴。
这样很好,没人会阻拦他的“发疯”。
他在院子里最大的一颗香樟树前停歇了脚步,蹬掉鞋子,然后猛地往上一蹿,一只手抓住了一根树枝,再提起脚蹬着树干,慢慢地往上爬。
最终他在一根粗壮的树杈上坐下,风就从四面八方的叶缝里穿透过来,知了此起彼伏的叫声在他耳边回荡。而米兰凭窗而立,莹洁而泛着霞一般光彩的脸庞转向了他,惊诧的表情跃入了她深邃的眸子里,她的双眼在晚霞的映衬下流淌着琥珀般忧伤而炫亮的光华。
她长大了;而且,真的很美。
他似乎想到了他想要问米兰索取的赌注。
可是,那终究只能是儿时的一个玩笑吧。他向她轻轻摆了摆手,随后将眼睛瞟向虚无的远方。些许心事的瞬间潮涌,就这样被淹没在他云淡风轻的神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