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岑冬生回到小镇时,同事们全都一脸好奇地盯着他瞧,很在意他与平等王的交流内容。
两人聊了这么久,显然不是一句“道谢”就能盖过去的。
他们在远处偷偷瞧这对男女聊天的景象,甚至有种觉得这两人“其乐融融”的感觉……
冯队长摸着下巴,一脸八卦的表情,他正打算开口询问之际,岑冬生摸到了怀里某块坚硬的物体,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打断。
“等等!我还有东西忘记给了。”
“啊?”
冯队长惊讶地瞪大眼睛。
“不好意思,我申请再回去一趟。”
岑冬生扭头望向夜色中的森林,心想希望她们不要走得太远。
平等王可能是这个世上最自由的人。但希望她这次动作别太快,能在本地停留一会儿。
“各位请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会回来。”
他准备离开了。
“等等,再回去一趟?你要去找平等王?”
冯队长有点没绷住,一脸怀疑地叫住他。
“你小子,该不会真的被她迷住了吧……该不会是打算就此投入平等王石榴裙下了吧?”
岑冬生站住脚步,瞪了这老登一眼。
“不好意思,我生是统治局的人,死是哲人王的鬼。”
“那就好。”
好赖当过几年队友,不至于这点信任都没有。冯队长看得出他是真有急事,于是说道:
“你去吧,我们在老地方等你。追不上就骑摩托,正好那个魔童带来了战利品。”
……
看着青年匆匆远去的背影,冯队长啧啧有声,摇了摇头。
旁边的队友们全都是一脸憋笑的表情。
他们朝着车的方向走去。
“话说回来,之前一直听平等王伊清颜长得很漂亮,而且年纪非常轻,我还以为都是夸张,就好像以前帝王将相出身都会天降异象之类的……”
有人感慨道。
“这次看到真人,才发现传言还说浅了,那气质、那相貌,美得都不像是人了。”
“真的?我怎么感觉人出场的时候,你都快吓尿了。”
“说得好像你不怕一样……一码归一码好吧,恐怖是恐怖,好看是好看。”
“我觉得吧,就是因为一登场时被人吓到够呛,现在回想起来,反而印象更深了。”
“说到漂亮,我们的老大不也这样吗?”
“也是。难不成实力强,还有美容的作用?”
“但就算如此,正常人也不会对平等王产生什么想法吧,岑冬生那小子真是个人才。”
“呃,等等,他有吗?”
“没有也没事,我们会帮忙宣传的,就说他暗恋平等王,苦苦追求不得,最厉害的是见过一面后,还没被干掉……这种事情说出去,一定能在大队里,不对,是整个局里出名的!”
“……你们还真是好同事、好兄弟。”
岑冬生自然不知道同事们已经一肚子坏水地准备编排自己,他骑着摩托,沿着林中道路疾驰。
前方的雾气开始缓缓散去,他抬起头,望着天际尽头微微熹亮起来,藏青色的苍穹,浮现一抹鱼肚般的白。
太阳尚未升起,夜色已开始淡去。
……天快亮了。
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等离开森林后,自己很快寻找到了目标。
拉着小女孩手的平等王,正被一群人围在中央。
附近还有营地,支起了一顶顶帐篷,以及几辆旅行车、越野车,中央的篝火熄灭了有一段时间。
这支队伍就像流浪部族,数一数有上百人。
那是平等王的追随者。
按照本人的说法,他们之间并非是和其他祖一样,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而仅仅是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旅伴。
尽管地位和实力相差悬殊,但在地位上的确是平等的,谁对谁都没有义务。
岑冬生朝他们走近。
人群中有几个像是咒禁师的人,很快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一脸警惕地靠拢。
“等等,那个人是我认识的。”
平等王在这时开口。
……
人群散去了。
她走过来,微笑着看向岑冬生。
“你还有别的事吗?”
“我来给这孩子送样东西。”
在追随者们或好奇或戒备的视线注视下,青年走到小姑娘跟前。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合照,将上面的血迹擦干净后交给她。
“既然你要走了,就把它当做纪念吧。”
这是他从莲花镇某栋屋子里,一对死在床上的夫妻手中得到的。
他当时没有细想,当做搜集证物收起。直到看到那个小姑娘的时候才意识到,那对夫妻就是她的父母。
小姑娘接过照片,看着合照上面带幸福笑容的一家三口,仿佛时间凝固在了那一天。
她呆在了原地。
半响后,豆大的晶莹泪珠,从她的眼眶中簌簌滑落。
她无声无息地痛哭流涕。
岑冬生不自觉叹了口气。
旁边走过来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女性,将小姑娘拉到一旁小声安慰。
……
平等王看着那个小姑娘的背影,转过身来对他说了声“谢谢”。
“这是代替她说的,未来长大后再由她亲自道谢,”伊清颜说,“如果你们还有再见的机会的话。”
“……”
岑冬生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如果那孩子愿意跟着她一起去天海市的话,说不定还有希望吧……至于现在,只能说希望渺茫。
两人站在营地中央,看着其余人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晨光熹微,他们即将在黎明时分踏上新的旅程。
在那迎面而来的清爽微风中,他突然听见一旁的伊清颜开口询问:
“岑冬生,你要不要加入我?”
“欸?”
岑冬生惊讶地转过头去看她的侧脸,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
“加入?您不是说……”
“你就当我一时兴起吧。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怀着仇恨跟随我。有的人想看我究竟能走到哪里,有的人想亲眼见证我的终点,有的人希望我能创造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伊清颜的视线从眼前的追随者们上移开,朝他眨了眨眼。
“不过嘛,其实都是些自说自话跟上来的怪人,像这样由我这边主动邀请,好像还是头一回。”
“……我觉得很荣幸,但像我这种人真的可以吗——”
“哈哈,都说了这种事情无关紧要啦,我分不清他人是强是弱,反正都没我强。所以,要不要来?”
岑冬生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
“我还是有问题。”
“又有问题吗……欸,你这人是不是有点麻烦?这可是来自平等王的邀请啊。”
伊清颜笑了起来。
“行吧,你问。”
“我一直好奇的是,‘平等王’的目标是什么呢?实话讲,我似乎看不到您想要抵达的目的地。”
无论哪位“祖”的外号,都是大众给予的称呼,但正因为祖本人默认,这个称号才能广泛传播开来。
“平等王”亦是如此。尽管大部分人如此称呼她的时候,都更像是对其一种讽刺,但伊清颜还是接受了。
若是她真的厌恶这个称号,这个词只会成为世人的禁忌。
“您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哪怕要杀光所有人,都要不择手段创造真正意义上的‘人人平等’的世界……”
“还真是个好问题,好长一段时间没思考过了呢。”
伊清颜露出有点怀念的神情。
她抬头望着黎明到来前,晴朗澄澈的天空。
“对我来说,杀人只是杀人而已。可就像人的出生和死亡一样,人们总是愿意赋其予意义,尽管这可能只是一种自欺欺人。”
“所以……”
“不过,我其实一直在想,如果我们身处的真是个人人平等的理想社会,我大概在觉醒能力的时候,就会选择自尽吧。”
她笑着说道。
“——‘平等’和‘王’这两个字是无法共存的,你不这样想吗?”
虽然平等王本人说得轻描淡写,但在他这个唯一的听众而来,却是心头一震。
他正想张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前方传来他人的呼喊声。
“伊小姐,车已经准备好了。”
有人朝他们打招呼。
“来了来了。”
伊清颜伸了个懒腰,然后朝前迈出一步。
她脚步蹁跹、轻盈,双手放在背后,转过身来。
这个动作让平等王的威严褪去,让女孩看上去有一种符合年龄的俏皮可爱。
“好了,你做出决定了吗?”
岑冬生意识到,这就是最后了。
他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抱歉。我还有我的工作。”
“嗯,很好。”
虽然被拒绝了,但伊清颜的看起来心情却很好。
“总有人会因为我的行为而会错意,因为我杀了某某某,就觉得我是站在他们一边的正义使者,擅自期待,真让人困扰。”
“在我看来,对你、对你们来说,哲人王才是正义的,她保护了人们的生活,和我这种只会带来混乱的人不同。”
她笑了起来。
“之前的话就当作没听见吧。很久没有像这样与别人聊天了,谢谢你,岑冬生。”
“……再见。”
“嗯,再见。”
告别之后,伊清颜朝着前方走去,追随者们等待着她。
她没有回过头。
车队缓缓驶离森林,踏上遥遥前路。
……
等平等王和她的追随者们离开之后,这片林中空地只剩下了岑冬生一人。
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自己该朝哪个方向走。
站在原地吹了一会儿风后,岑冬生坐上摩托,与自己的伙伴们会和。
这就是他与平等王的邂逅——
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一年半以后。
岑冬生在统治局值班的某天,他正在阅读报纸上平等王的新闻。
周围同事们的讨论声传入他的耳朵。
自从那次相遇之后,他就一直很关心她的动向。
不止是他,最近这段时间,整个咒禁师社会都在关注——
因为在人们眼中,平等王·伊清颜,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从沧东到海北,她消灭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咒禁师势力、团体,和统治大区的势力角力,卷起了无数腥风血雨。
听说,在经过一连串的冲突之后,最开始跟随在她身边的跟随者们,都已经死光了,如今一个都没剩下。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平等王的行事风格变得越来越癫狂,最近一周内制造了数起大规模屠杀惨案。
“在最新的‘锦江市屠园事件’中,由平等王亲手造成的死亡人数超过一万人,包括三百余位咒禁师,剩下的则几乎都是平民……”
岑冬生放下报纸,垂下眼帘,心情复杂难明。
锦江市,他的家乡。
虽然他是孤儿,如今认识的人都在天海,没有亲戚朋友在这场灾难性的袭击中死去……
但那座城市,依然寄托了他的思念、他的过去。
如今却被平等王破坏殆尽,家乡的人们深受苦难。
平等王毁灭了“鬼母会”,为他、为“阴兵过境”的受害者们报了仇,他理应心怀感谢;
平等王破坏了他的故乡,他理应产生仇恨。
但事实是,无论是感激还是恨意,都无法让心中的天平坚决倒向一边。
他既无法像那些追随者一样,为了赌上让平等王为自己报仇的可能性而付出一切;
也无法像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一样,对肆意妄为的最凶最恶之祖只剩畏惧和厌恶,纯粹当做大魔王来看待。
孤身一人的岑冬生,无论实力还是地位,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不上不下”的平庸;
甚至连个性,连看待人和事物的方法都是这样。
正因为岑冬生是这样的人,对待那个人的态度,才会如此复杂。
他甚至想过,假如那天接受平等王的邀请,事情是否不会发展地到今天地步……
那时候的平等王,固然手段过激,杀人无算,但她的身上,还是有着某种让岑冬生共鸣的地方。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觉得,那个人说不定是很了不起的人。
她是那一双双仿佛闷火般燃烧着的眼睛所注视着的背影,是弱者们仅剩的希望。
但岑冬生很快就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么愚蠢。
可能只是因为那一日的经历所带来的情感和冲动,让他昏了头吧。
虽然他那天见过的平等王挺好说话,但这大概是因为自己对她而言,是个陌生的局外人。
伊清颜,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靠着仅仅一次的邂逅,岑冬生终究无法得到答案……
也没有人能得到答案。
没有人能接近她,没有人能理解她。
她就像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亮。
岑冬生思来想去,觉得如果说这世上真的存在改变她的机会,那就是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强大到能与她的杀意相抗衡的力量——
也就是成为“祖”后,再成为她的同伴,这样就能在发疯之前阻止她。
但这是永远不可能的。那位于顶点的寥寥几人,在平等王眼中、在他们彼此眼中,始终是对手。
岑冬生放下报纸,望着窗户外蔚蓝的天空,他有预感,那列朝着深渊狂飙突进的列车……
即将迎来终点。
……
数日后。
统治局总局长,哲人王安知真,正式向平等王宣战,并号召其他大区一同通缉。
一起参与的“祖”,有沧东大区的统治者极乐王,以及本就与平等王有仇的幽冥王。
一场大战,就此拉开帷幕。
这一战几乎牵扯了大半个和夏大区的禁师势力,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终以平等王的死为落幕。
理所当然,平等王的薨殁,对世界、对全人类而言,都是一件大喜事,在她死去的那一天,无数人为之庆贺。
那是在岑冬生成为禁师第四年的时候——
……
现在时间。
二〇一〇年的夏天。
夜晚,“鬼屋化”的才新学院。
重生者的睫毛微微颤抖,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