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兰中学内，走廊上到了夜间时分便会自动开启的声控灯，随着来人渐近的脚步声亮起了白光，一只蛾子在灯下扑棱着飞过，翅膀的影子被拖拽得很长。直到它停在了微微发热的灯罩上，巨大的斜影落在了白色砖墙的角落，像是从光与暗的夹缝之间诞生的噬命巨物。
直至脚步声远去，白光熄灭，失去了光明的蛾子再度振翅，循着离人的脚步，飞向走廊尽头另一盏刚刚亮起的夜灯。
“也就是说，你们一直在找一个失散多年的老家亲戚，直到最近才打探到消息，那人其实早就以仕兰国际交换生的身份去意大利读书了？”源稚女摸了摸下巴，沉吟道：“是这样么？”
“准确说，是‘有可能去意大利读书了’。”路明非纠正道：“所以我们才要去翻翻学籍档案。”
“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亲戚，值得你们这么大费周章么？”源稚女不解地问：“他小时候欠你们零用钱没还啊？”
“老师，你肯定是没听过一个词，叫母命难违！”路明非正色道：“那位失散多年的仁兄的太爷爷，管我的太爷爷的爷爷叫大爷，所以我老娘才这么记挂他这么多年，哪怕自己出国了都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他，还说大家都流着老路家的血，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毕竟是血浓于水……”tefu.org 柠檬小说网
“打住，打住。”源稚女摆摆手：“你们中国人的亲戚关系太复杂，一说起这个我就头晕。我们学校里有对叔侄，侄子比叔叔大两岁，明年都要毕业了，在食堂里碰见了还得管他大一的学弟叫叔叔……简直是不可理喻。”
“所以老师，听完我们的计划，你不准备阻拦么？”诺诺问道：“我们可是要偷溜进档案室喔。”
“我阻拦又有什么用，今晚你们回家了，明晚还是可以再来不是么？何况我也不觉得那个一天里有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在打瞌睡的保安大叔能抓得住你们。”源稚女耸耸肩：“不过我确实是没料到，你们大晚上来学校居然是为了查学籍档案……我还以为是更刺激的事呢。”
“比如什么？”诺诺说：“参加试胆大会？”
“没错，试胆大会！”源稚女点点头，笑眯眯地说：“校园七大恐怖怪谈什么的。”
“关于这个，我好像只听说过‘多出来的第13层阶梯’。”诺诺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阶梯：“好像是说学校中的某处阶梯，白天时只有12阶，但在半夜就会出现第13阶，如果踏上第13阶就会被吸入一个类似黑洞的神秘空间中……是这样么？”
“是的，不过很可惜，上来的时候我数过了，咱们学校的阶梯都是14阶，想验证这个怪谈应该是没戏了。”源稚女说：“除此之外，无非就是半夜无人的音乐教室中会传出弹奏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啦，生物教室的人骨模型突然奔跑起来啦，以及……”
“三楼厕所里的花子。”源稚女用手指了指他们刚刚路过的三楼走廊拐角处的厕所：“学校三楼的厕所中，从最靠近入口的厕所的门开始轻敲三下并问‘请问花子在里面吗？’，敲到第三间隔间时，就会传来‘我在这里！’的回答，然后厕所门会自动打开，出现一个穿着红色吊带裙和留着河童发型的小女孩……”
“然……然后会怎么样？”路明非吞了吞口水，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黑漆漆的厕所，他记得那个位置好像还真是一间女厕来着。
“我忘记了，不过这类故事的结局大都相差无几，要么是当事人在几天后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死掉，要么就是被拖进了某个永远无法逃脱的空间，就此消失。”源稚女说：“正是因为这些流传在校园中的怪谈故事，所以孩子们之间才会乐此不疲地举行试胆大会。”
“老师你也参加过？”
“参加过啊，我们这个年纪的小鬼在国中时期基本都参加过吧。”源稚女说：“我是跟哥哥一起去的。”
“那你们遇见鬼了？”路明非好奇地问。
“无聊的问题，路君。”源稚女笑着说：“老实说我倒是很期待能遇到会跑步的人骨模型来着，反正有哥哥在，骨架先生就算跑出来估计也会被一脚踢爆吧……一想那个场景到就觉得很有趣不是么？”
“你哥哥这么强么？”诺诺试探性地问：“他是体育特长生？”
“嗯，准确来说是剑道方面的特长生。”源稚女点点头：“从小到大，我还没见哥哥打架输给过谁。以前在剑道馆学习的时候，他只用两把竹刀就可以打翻所有人，大家都说他天下无敌来着……不过我这么说你们估计没什么概念吧，举个例子好了。”
“你们认识恺撒么？”源稚女问：“就是那个在球场上很活跃的学生会主席，我听说学校里有不少人都是他的崇拜者。”
“认识认识，我今天早上还看他打球呢。”路明非说：“你哥哥当时就站在我身后。”
“喔？那哥哥是怎么评价他的？”
“我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说他球打得挺好……”
“那路君你觉得，恺撒同学的球打得怎么样？”源稚女又问问。
路明非想了想：“说是同龄人中最顶尖的水平，应该不过分。”
“我哥哥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如果在球场上跟恺撒同学单挑一百场，应该会赢九十九场。”源稚女笑眯眯地说：“输掉的那一场，是因为不想让对手输得太难看，所以故意放水的。”
“真……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源稚女笑笑：“我可不是那种爱说大话的人。”
路明非暗自咂舌，从源稚女的表情看来他却确实不像是在开玩笑，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岂不是意味着在这个没有混血种的世界里，源稚生也是那种超规格的存在？可这里分明是没有“皇”那种怪物的不是么，以凡人之躯真的可以做到那种数倍领先于他人的事么？而且要真是这样的话……
“我没有质疑老师你的意思，只是有点疑惑。”诺诺开口道：“以你哥哥所展现出的天赋，无论是留在日本还是成为国际交换生，都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才对吧？虽然你们就读的那所师范虽然也不差，但……”
“我明白你的意思。在明明有更多更好的选择的前提下，为什么还是要选择当老师……这很让人奇怪对吧？”源稚女拍了拍诺诺的肩膀，微笑着说：“不过现实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哥哥放弃了那些机会，是因为别的事情……嗯，总之就是很多原因啦，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们，而且我们今天是来忙其他事的不是么？”
“嗯，我就是随口一问。”诺诺眯了眯眼睛。
谈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教学楼五楼的教导主任办公室门口。不过说是办公室，其实还兼具档案室的功能，学生们的学籍档案都被保存在那张宽大办公椅后头的书柜中，这是诺诺上次翻窗入内观察到的结果。
“要怎么进去？”源稚女搓了搓手，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翻窗户？”
“不用。”诺诺平静地说：“正常进去就好。”
“正常进去？”源稚女一愣，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诺诺上前一步，拧动门把手，清脆的咔嚓声响起，办公室的门扉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我第一次也是翻窗进来的，但进来之后才发现门根本就没锁。”诺诺冲身后的两人招了招手，带头走进了办公室：“后来我找人打听了一下，据说是因为教导主任经常忘记带钥匙，所以他从来不锁自己办公室的门，清洁工也知道这一点，每次打扫完走廊卫生之后也不会刻意帮他锁门。”
“抱歉让你失望了，老师。”路明非麻溜地跟上了诺诺的脚步，还顺手一巴掌拍亮了门边节能灯的开关。
看着两个小贼肆无忌惮地入内，再看看灯火通明的办公室，源稚女简直是哭笑不得。
“最后一点氛围都被你破坏干净了，路君。”源稚女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你们打算怎么找？”
“把2001年学年入学的所有学生的学籍档案都找出来，再从初一一班的三十五个人里找。”诺诺脱了鞋子，站在了皮椅上，熟练地拉开了书柜最顶层的那个小抽屉：“路明非，扶我一下。”
“来了来了！”路明非两手抓住诺诺的脚踝。
“你抓我脚干嘛，很痒的！”诺诺骂道：“我是让你扶凳子！”
“哦哦。”路明非赶紧松手照做。
“可我记得你们之前说，你们那个亲戚是国际交换生来着。”源稚女凑上来，接过诺诺往下递的那叠文件夹，好奇地问：“可是初一一班……也就是现在的初三一班，他们班上没几个交换生吧？”
“准确来说是只有一个。”诺诺边掸去文件夹上的灰尘边说：“就是我们刚刚聊到的恺撒·加图索，我和路明非在找的那个……表哥，应该就是跟他进行了交换。”
“哇，世界也太小了吧。”源稚女惊讶地说：“不过中学时期就能成为国际交换生，你们表哥的家境应该很不错？”
“确实很不错，不然我们这些穷亲戚也不必这么费心费力地找他了。”诺诺随口应付道：“那就麻烦老师你和路明非一起翻一下这些文件夹，注意不要出现损坏。我再检查一下还有没有遗漏……路明非你不用扶我了，这张椅子意外的稳，不愧是能装下那个三百斤体重教导主任的椅子。”
“师姐你都当贼了，还吐槽主人油水多……”路明非嘟囔。
“你说什么？”诺诺低头扫了他一眼。
“没什么！我马上投入工作！”路明非拿过了源稚女手中的半叠文件夹，立刻就准备开始翻阅。
“等等。”源稚女问道：“两位还没告诉我，你们表哥叫什么名字呢。”
“哦哦，瞧我这脑子，他叫楚……”路明非脱口而出。
“老师你不用盯着名字看，但凡是交换生，学籍档案的右下角都以盖章作为标记，方便查询。”诺诺不动声色地说：“他以前跟路明非一个姓，但后面他妈妈好像是带着他改嫁了，所以可能改了名字也说不定。”
“啊对对对，大家失联这么多年，老实说我连他长啥样都快记不清了，名字就更别提了。”路明非会意，知道这是诺诺在提醒他要防一手。现在确实还无法断定那个跟恺撒进行交换的交换生，就一定是楚子航本人，这个时候把相关事情说得越具体，越是难应付源稚女之后的询问。
“好吧，那我就以找印章为主了。”好在源稚女不疑有他，很快就低头认真地翻阅起了文件夹。
望着桌上的一叠文件，路明非的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这是无疑他和诺诺两天来最接近那个名叫楚子航的男孩一次，尽管在零家阳台上的那番推测还处于未经验证的阶段，但路明非并不怀疑诺诺在这方面的洞察力，他已经隐约地感觉到了楚子航的名字一定会出现在其中的某个文件夹中……
虽然他还没想到如果楚子航本人现在真的在意大利读书的话，之后的事情该如何处理，可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是么？零、源稚女、源稚生、芬格尔、恺撒甚至是诺诺，判明这些人为何会出现在整座城市以及这所学校的缘由固然重要，可真正的当务之急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楚子航。只要证明那个男孩真的存在，真的没有被这个世界所抹去的话……一切就都来得及，至少他还没有失去任何人。
路明非深吸一口气，把手轻按在文件夹的封面上。
很近了，就差一点点。
可就在这时，办公室里忽然响起了源稚女不太确定的声音：“我好像……找到了。”
“啊，这么快？”路明非一愣，心说我都还没发力，头功就没了？
“应该……没错吧。”源稚女歪着脑袋：“我确实是看到了印章，而且这个姓也……不对啊，路君你的姓是这么写的么？”
“什么姓？”路明非又是一愣，心说那不是诺诺瞎编的么？
“让我看一下。”诺诺从椅子上跳下来，鞋子都没穿就光着脚凑了过去，而后，她的脸上先是惊讶，而后又泛起了明显的疑惑。
“怎么了，难道不是……”路明非心头一冷，赶紧挤了过去，把下巴几乎是垫在了诺诺的肩膀上。
映入眼帘的是学籍档案左上角的那张半身照，照片中的是一个穿着笔挺校服的十二岁男孩，脸上带着略显稚气的严谨，眉宇虽然漆黑挺拔，却没有如刀剑般的那种凌厉……路明非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确实是楚子航，准确来说，是过去的楚子航，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经历后来的那些事，是标准的乖孩子外加三好学生。
终于找到了！路明非欣喜地几乎想给源稚女一个大大的拥抱，直到，他看到了位于照片右侧的“学生姓名”栏中，那个用黑色水笔记录下的名字……并非他记忆中的那三个字，而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名字。
那个名字是，鹿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