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轸年有三四十,他出身不错,家为凉州豪族,在凉州一带很有名望,因为家境好,又受到羌人风俗的影响,从小的饮食都是以肉、奶类居多,所以生得膘肥体壮。这时他骑在马上,回望后路,看着吊在他阵尾了半天的荀贞、孙坚部骑兵悻悻然离开远走,乃为之大笑。
他摸着坐骑颈上长长的鬓毛,使得坐骑舒服地打了个响鼻。
他对左右说道:“荀、孙竖子,居然想设伏以击我?岂不知我镇守三关,对周近地形早就稔熟於胸,故我早料到他两人会设伏在彼处,既已早料到,我又岂会上此二竖子之当?”
胡轸这话不仅其实,有点吹牛。
“对周近的地形早就稔熟於胸”这话,他说得不错,他负责镇守伊阙、广成、太谷三关已有数月之久,对这一带的地形当然是已经很了解清楚的了,但要说他“早料到荀贞、孙坚设伏在彼处”,却不是实话。
他也只是有一点猜测罢了。
要知,数月前荀贞、孙坚出郡进击,他连着吃了好几个败仗,这回驰援太谷,不能不小心谨慎,而他又知荀贞、孙坚如想设伏击他,唯一的最佳选择就是那座小山,所以在快到那座小山时,为求万无一失,他索性命绕道而行,不从山下经过。结果没有想到,还真被他蒙对了。
作为主将,他肯定不能说他是蒙的,因而便一副智珠在握、料敌精准的样子,大言“早料到荀贞、孙坚设伏彼处”。
他左右亲从闻之,俱皆齐口称赞,都道:“将军神明!”又说,“此援太谷,必能功成,荀、孙虽戆,也定能使此二竖子徒然望关兴叹,早晚无功败还。”
胡轸洋洋得意,然而终究还是不放心,又扭脸回去,看了看远去的荀、孙骑兵。
直到半个多时辰后,得到斥候来报,说是荀、孙骑兵确然是往军营归去的,他这才放下心来。
绕过了那座小山,再往前去,路上已无可设伏之地,胡轸带部安安全全地抵达了太谷关的西边。抵至关西,便在黄盖、孙贲营的侧面数里外,胡轸令选了个地方安营扎寨。
营寨安好,胡轸先遣人潜去关中,与关中守将通信,告诉守将:我已提劲兵至,徐荣也将至,你安安生生地在关中固守就是,不要再担忧荀贞、孙坚了。
太谷守将得到消息,大喜过望,忙命人在军中散布消息,就说:“胡轸提五万众已至,徐荣提五万众亦将至。”又说,“荀、孙被吕布大败一场,锐气已失,料来不久后即会撤退了。”
得了胡轸到来的消息,太谷守军士气一振。
却说胡轸营中,诸将齐聚帅帐,商议军事。
其中一人昂首挺胸,慨声说道:“将军!我军已至,徐将军亦将至,当下之计,应是需先把对面之黄盖、孙贲营击破,这样才好等徐将军到后,我军能与他部连成一营,共对荀、孙!”
胡轸看去,见说话的是他军中上/将华雄。
拿围棋作比,胡轸、徐荣这两支部队,便好比是两个棋子,两个棋子连在一起的时候,当然肯定就会比单独一个棋子时的“气”多,“气”一多,敌人就很难把它杀掉。而黄盖、孙贲的营,正处在胡轸和即将到来的徐荣之间,放到围棋里讲,这就是“断”,用自己的一个棋子把对方的两个棋子断开,不让它们相连,从而使其“气”少,有利於己,能较易取胜。
胡轸、华雄都不懂围棋,不会“弈”,但围棋之道与兵法暗合,所以不懂棋,却完全不影响他两人都觉得前边的这个黄盖、孙贲营看着碍眼,不舒服,都想把它拿掉。
胡轸很赞同华雄的意见,但是沉吟了会儿,却说道:“我部只有万人,又是才至,不可浪战,且等徐荣到来后,再议破黄盖、孙贲营事。”
胡轸是主将,他说出来的话就是军令,华雄等人遂齐声应诺。
次日下午,传来军报:徐荣、吕布到了。
徐荣此来,也是带了万众步骑,但这一万步骑里有他自己的部曲,也有吕布的并州军部曲,——吕布之前为加快行军速度,只带了两三千骑先行,余下的部曲都暂交给了徐荣统带,徐荣在遇到吕布后,已把这些并州军的将士还给了吕布,故而实际上现在徐荣部中约有五千多人,而吕布手下现而今则增加到了六千多人。
董卓这次先后调动了胡轸、徐荣、吕布共来驰援太谷,三人都是中郎将,秩位相当,而一军临敌,不可无主,故而和调令一起,董卓同时下了一道任命军令,名以胡轸为大都护,以吕布为骑督,以徐荣为步督,却是以胡轸为主,吕布、徐荣为辅。
既然胡轸为主,那么吕布、徐荣到了,自就该遣人去谒见胡轸,听从吩咐。
可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吕布、徐荣在抵达太谷关的东边后,却迟迟没有遣人去拜见胡轸。
胡轸颇不满意,在等了多时后,见仍无徐荣、吕布的使者来,遂主动遣了一人,去徐荣、吕布军中问话。派出人去后,胡轸又等了一个多时辰,遣去问话的这人回来了,跟着这人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徐荣、吕布派来的使者。
胡轸劈头就问:“徐、吕二将军缘何不遣使来谒见我,问候军情?”
徐荣、吕布遣派的这两个使者答道:“非是二将军不遣使来谒,实是孙坚忽然遣兵突前,因而二将军需先部署阵地,以防孙坚突袭。”
听了这个解释,胡轸意稍解,乃道:“我来太谷的路上,荀、孙二竖子试图伏击袭我,被我看破,却使其数千步骑无功而返。”
胡轸特意提这一句是有缘故的。
吕布早到,与孙坚两战,先是大败孙坚部将程普,继而以寡击众,与孙坚鏖战半日,最终不分胜负。这份战功是实打实的,胡轸作为此战的主将,比吕布来得晚不说,至今也尚无半点战功可言,所以为了维护自家的尊严,稳固自己的地位,因而胡轸特意有此一提。
徐荣、吕布派来的这两个使者答道:“将军巧应荀、孙伏兵一事,二将军已从军报得知,皆道将军神算。”
胡轸哈哈一笑,说道:“夜黑难辨道路,贼兵出没,你二人且留在我营,待明日天亮后再回去吧。”
这两个使者中,徐荣的使者问道:“小人来前,徐将军命小人请示将军:今援兵俱已至,何时开战?又如何开战?”
胡轸说道:“我有太谷为固,后有洛阳为援,粮秣充实,无转输之劳,急求战者不在我,而在荀、孙,且稍待两日,待观清荀、孙形势,再议进击事罢。”
徐荣的使者又道:“徐将军言:黄盖、孙贲横阻於将军与二将军两营中,实在碍事,请示将军,是不是在击荀、孙前先把他们这一部孙兵给拔掉?”
“我亦有此意。既然二将军也有此意,那明天你俩回去,便对二将军说,明天休整一天,后天你我两部合力,便先将黄盖、孙贲营击破,然后再进击挑战荀、孙。”
这两个使者应诺,自被人带下去别帐中休息。
华雄又出席请战,说道:“后日击黄盖、孙贲,雄愿为将军先击。”
华雄是打进过颍川的人,虽然当时他只是被董卓作为一支“虚兵”来用的,但他却自以为这是一份不小的战功,连带着对荀贞、孙坚也不如胡轸那般重视,所以跃跃欲试,一再请战。
胡轸没有不允之理,当即应了他的请求。
次日一早,徐荣、吕布派来的那两个使者辞别胡轸,带着胡轸写给徐荣、吕布,命他二人“明天与自家合力先破黄盖、孙贲”的军令,往归本营。
这两个使者走后,胡轸在帐中坐了片刻,处理了些军务,觉得应该出去观望一下荀贞、孙坚以及斜对面黄盖、孙贲各人营地的形势,於是带着左右,起身离席,却才刚来到帐门口,忽听得帐外有人窃窃私语,倾耳细听之,听不太清楚,隐约听到似乎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胡轸遂出了帐外,往声音传来处看去,见是两个卫士。
这两个卫士看到胡轸出来,连忙收了声,不再私语。
胡轸招手唤他两人近前,问道:“汝二人适才在小声嘀咕些什么?”
这两个卫士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回答。
胡轸顿时心头生疑,和颜悦色地又问道:“为何不说话?不管你二人说了什么,但且言来。”
这两个卫士还是不敢回答。
胡轸於是收起温颜,拿出怒容,厉声喝问道:“汝二鼠子!可是在商量背我投荀、孙?”
这两个卫士吓了一大跳,惊惶拜倒,说道:“小人两个俱凉州人,久从将军左右,深得将军恩养,岂敢会有背将军而投荀、孙之念?”
胡轸又放低声音,温声问道:“那你两人刚才是在说些什么?”
这两个卫士仍是不敢讲。
胡轸笑骂道:“如你两人所言,你二人俱我凉州男儿,却怎么支支吾吾,好似个妇人?有什么话是说不得,我听不得的?”
“只怕将军生气。”
“只管说罢,我不气。”
这两个卫士於是回答说道:“我等听说:吕将军在知道将军‘妙算应伏’后,对徐将军说……,说……。”
所谓“妙算应伏”,这说得自是胡轸“未入荀贞、孙坚伏击圈”这件得意之事。
“吕将军对徐将军说什么?”
“说:将军无胆。”
“什么?”
“吕将军说:他以三千之骑,敌孙坚数万之众,而将军以万人之众,却不敢敌荀、孙数千之卒。是以,他说:将军无胆。”
胡轸勃然大怒,只觉怒气腾腾从脚上直窜到头顶,注意到周围卫士都在偷看这边的情况,想来他们是都应已听到了自己和这两个卫士的听话,怒气旋即又变为羞恼,他想拔剑出来,近处却无物可斫,遂闭上眼,长吸了一口气,勉强压抑住滚滚的怒火、羞恼,问这两个卫士:“吕将军对徐将军说的话,你两人怎会知晓?”
“昨晚将军不是派了阿成去见吕、徐二将军么?这些话都是阿成在二将军部中听到的。”
“阿成”,是昨晚胡轸派去见吕布、徐荣的那个人,同时这个“阿成”也是胡轸的亲卫之一。
听到这里,胡轸知此事不是虚传,应是真的了。阿成既能把这件听来的事说给眼前这两个卫士知,这两个卫士也就会能把这件事说给别人的听,也许用不了多久,全军就都会知道:吕布说胡轸无胆。
这是关系到胡轸为将之尊严的事,他岂会安之如素?越想越是愤怒和羞恼。
他佯装大笑,说道:“吕将军,我素知也,此他之激将之法。哈哈,我来战前,相国特地叮嘱:命我万事持以重。我身为三军主将,怎会受他此激?到底我有无胆略,且等来日与荀、孙战时,请吕将军一观,他即可知也。”
说完,他也不去看荀贞等人的营地了,转身回到帐内。
到了帐中,他这火气终是按不住了,拔出利剑,劈砍在案几之上,怒对左右说道:“吕布卖主之徒,何来资格说我?徐荣非我凉州人,我就知道他靠不住!果不其然!今我奉相国之命,出讨荀、孙,责大任重,说不得,是要斩一两个青绶以明军纪,以励士气了!”
“青绶”,是九卿、中二千石、二千石所佩之绶,遍数胡轸现下的军中,够资格佩戴青绶的只有胡轸、吕布、徐荣三人而已,他说要斩“一两个青绶”以明纪律、励士气,这“一两个青绶”指的是谁,很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