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撒了一把火将天边烧成了亮丽的艳,又有人倒了一桶油,于是整个天空蔓延成红红火火,橙橙明明。
了之趴在床上迷迷瞪瞪地想,背了这样的罚,怕是要在床上趴到长出褥疮,合该怨沈丶的。转念又一想,怎么该呢?沈丶都不知道自己将他看了个遍。
当着众师兄弟的面,了之一直端着脸,装作浑不在意落在后背的棍子。哪怕晕过去,表情也只如日常沉睡一般。
稍微清醒一点方觉难捱,疼痛犹如万根尖针交替刺入后背。了之终于忍不住,龇牙咧嘴地猛喘几口气,可喉咙过于干涩,呼吸都剌嗓子。
“咳——”咳出第一声,便带的全身肌肉一缩,只好硬生生压住另一声咳。
不知道这疼是沈丶万毒蚀骨的几分。
慧憨推门进来,看见了之没来得及收的皱巴巴的脸。他这个师弟啊,总喜欢装年少老成,可是小树皮沟壑再深,内里还是嫩的。
“哎,你说你何苦卸掉功力,现在有你受的。”慧憨将白布条、药粉等放在床头桌上,又端了热水拿了剪刀,盯着那狼藉的后背情况,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到底是我做错了。”
错什么?错在哪里?慧憨没有追问,一点点用剪刀剪除他后背的破烂僧衣。有的布料粘在伤口上,慧憨轻轻一拽,了之猝不及防“嘶——”。
后背血肉交织,烂肉红艳艳张着大口,当真是触目惊心!曾经冷白的皮肤上,如今没有一块好地方,骨头没断真是福大命大有造化。
慧憨摇摇头“哎——”。
了之自小练功习武,除了基本功时期会带些青青紫紫的破皮摔伤,再没受过更重的伤。尤其是神功大成后,他便一直守阵,前来破阵的人无数,大部分情况无需了之近身战斗,阴兵一出,草木无踪。
这样也好,受受伤也好,让他知晓自己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边擦拭边清理坏掉的皮肉,光是血水就换了几盆。药粉一撒,了之忍不住“呃——”地闷哼一声。待到药粉涂完,他整个人仿佛刚被从浴桶里拎出来。
“跟各大门派会合的事,师父已经决定了,明日由我带领下山。”慧憨将他扶起来,一层一层包裹布条。见他直挺挺坐着,憨厚正气的师兄笑出了声:“屋里就我们两个,偶尔没点规矩不打紧。”
“地图残卷师父已经给我了,你先安心休养,其他的日后再说。”
“师兄,师兄!”了之突然着急起来,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甚至试图站起来,“你有没有看到我的袈裟?”
慧憨看向他的眼里明晃晃写着“病的不轻”,见他急得脑门又出薄汗,一把将他摁住,无奈道:“行了,行了,帮你收进柜子里了,完好无损,你且放心。都什么时候了,还找袈裟。”
执念。心魔。
师父没说了之破的哪一戒,但师弟心有执念,染上心魔无疑。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本就比常人白上几分的脸色,失去了唇间的一点红,像一碗泛着冷光的白凉粉,隐隐透明,仿若随时会凭空消失。
五百杖,少林寺断没有这么重的罚。
这是活脱脱的自虐。
了之这厢伤不自胜,若是看到令他身伤神伤的人这会儿在做什么,定能当场吐血。
跟吕宋、轩辕噤在洛阳分别之后,沈丶闲来无事到天香楼“休整一番”。还是与和尚打架的房间,那时气氛剑拔弩张又暧昧朦胧,如今一首《春江花月夜》委婉悠然,江南山水之乐通过琵琶妙音抚平沈丶紧皱的眉头。
他像一只猫一样懒洋洋闭着眼,一壶醉春风染粉双颊。
今日十五。
离了那和尚,他逐渐感觉到浑身肌理发痒,想伸手去挠,指甲划进肉里依然不得其法,不解其痒。
混身如万虫在爬,他早就说最讨厌这些玩意儿,不光江入狠的地下蛊牢里是些虫啊蚁啊的,连自己血液里都是。
偏偏,今晚他不想练《洗髓经》。
令人安宁的曲调慢慢变得蚀骨,指甲与琴弦撞击的声音在脑海里放大,奇痒难耐。挥退歌姬召人拿来一坛烧刀子,沈丶举起便往嘴里灌。辛辣浇过咽喉,直烧得五脏滚烫翻腾,热意层层袭上皮肤,眼前浑然出现一片大火,是雾隐岛的大火,是林疏奇门的大火。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吕宋叫回来,别找药,别救他。他有什么可拯救的?家没了,爹娘也死了,仇也报了
慢慢的,刺痛盖过奇痒,密密麻麻攀升,几乎要吞噬他的理智。他看见火光弥漫中,有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咆哮着:“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烈烟下一秒便将他呛晕过去。
最后一眼,是母亲涌血的喉咙,奔腾的泪和阖动越来越缓慢的唇。
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留个全尸。
千虫万蚁一点点啃食他的血肉、骨髓,强忍着将身体撑在桌上,又灌了一口烧刀子,激得眼泪卡在眼眶。
没由来的,想起小和尚紧闭的双眼,纤长的睫毛,以及冷清清地话:“沈宗主若是太闲,不如多多游走全身真气,巩固所学以御毒发。”
调戏不成反被教训。
沈丶痛得冷汗一茬接一茬地出,死咬着的嘴唇冒了血珠。
“沈,沈大侠,你怎么了?”李知言推门看见沈丶一副疼痛至极的模样,手里还抓着捏碎的酒壶,血一滴一滴落在桌上,触上酒渍展开一朵一朵红梅。
自打鱼肠说沈丶进了洛阳城就在天香楼,他便第一时间赶来道谢。
撞上现在的情况,他吓懵了。
“我,我,我扶你到床上。”三步并作两步从背后包揽住沈丶,奈何对方浑身蜷缩,力道四散,李知言一扯一抱,两个人双双摔倒在地。
沈丶压得李知言嗷嗷叫。
“催命鬼,阎王殿这个月勾人名额没完成吗?”沈丶嗓音压抑,咬牙切齿。他现在如浑身的皮肉正在腐烂一般,稍碰一下都疼,这一摔差点直接去阎王殿报道。
“不不不,我,我,我给你叫大夫!”李知言掐住沈丶手臂要把他抬离自己,他不知道这样的力度于沈丶而言与凌迟两刀无异。
“李知言,我操/你祖宗!”
李知言吓得猛地松开手,没有了手臂支撑,沈丶“碰——”再次摔在地。
“你真是我祖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沈丶觉得自己不会死在万蛊毒上,会死在李知言手里。也好,他成了江湖大英雄也好。
李知言绕着沈丶左转右转,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干脆拿来被子直接盖在他身上。
“你特娘的,不如直接盖在我头上。”
“我我我”
“你,你”沈丶快要说不出话,每说一字都要喘半天,“你先把我身下的碎片取出来。”两眼一翻,就像菜场里翻肚的鱼。
“哦哦哦。”
“哎呦,这是唱哪出啊?”听着屋里叮叮当当还有沈丶的谩骂,柳南风过来瞅一眼。真闹腾,上次这么折腾还是跟个和尚,这次发着毒又要作什么妖?
“柳姑娘,沈大侠他,他是不是要死了?”
“滚!出!去!”
“死不了,每月一次,他都习惯了。别动他,熬一宿就成。”柳南风嘴上没有丝毫担忧,反而透漏着爽快,出门端了盆热水,打湿毛巾跪在地上开始为沈丶擦汗。
“啧啧,沈宗主总是搞得这么狼狈。湿答答地躺一宿,明儿非得发烧不可。”拿出一块干毛巾,把沈丶躺的地上擦干。
“我怀里。”一番折腾,沈丶声如蚊蚋。
小心翼翼在他怀里摸出金盒,柳南风指挥着李知言:“傻小子,别看了。诺,门关上,这个点上。”
“防蚊子的香,也能止疼?”李知言喃喃道。
沈丶气得差点两眼一翻,羽化升仙。
这小子是老头派来克他的!
万劫门。
那位尊上拧开床边的落地台烛,床板升起,显现出蜿蜒向下的密道。他握着一个手掌大圆鼓鼓的瓷瓶,向里面走去。隧道幽深潮湿,长期呆在这里关节都得僵在一起。
里面还有一件密室,打开之后便能看见五六条锁链囚着一个人,琵琶骨被生生刺穿,坐在一张冰床上。
那人裸着上身,倒是没什么伤痕,只不过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肋骨能清晰地数出数量。
“江入狠,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江入狠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如大火燃尽的尘埃,两颊凹陷,脸却干干净净。体面,又不体面。
“今天有人因为你痛不欲生。”尊上那双少年班清亮的眼睛,染上了疯狂的色彩,横眉竖起,恨不能将眼前人剔骨削肉,喂给街边恶狗。
“哼。”江入狠不屑一笑,“你如此待我,又能解他几分痛?他终究活不了几天,他只会死的比穆清更惨”
那尊上不等江入狠话说完,一手狠狠扼住他的双颊,一手利落弹开瓷瓶盖,将瓶里的东西倒进他嘴里。
冰蚕。
江入狠练得是至纯至阳的武功,冰蚕是天下至寒之物,够他受了。
果不其然,江入狠嘴里逐渐哈出冷气,紧接着喉咙、头部、胸部泛起薄薄的冷蓝冰霜,整个人抖如筛子,带的铁链叮叮当当呼呼啦啦响个不停。冻到发痒,冻到刺痛,冻到不知五脏存活,冻到口水、鼻涕稀稀拉拉带着寒气滴成水线。
你要体面,可以给你体面。
不要你体面,也可夺你体面。
哑着嗓子,江入狠恨恨道:“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杀你?哈哈哈哈哈哈”尊上狂笑不止,笑得站不直腰,笑得说不出话,那头灰白长发更显寂寥和苍白,“我要你亲眼看着离天宗灭亡!”
他说着说着,情绪缓和下来:“我还要你亲眼看着妻儿焚身!你不知道吧,我已经找到她们了。”
“江夜明,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