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心不动,我佛不动

大抵是真的想彻底清除离天宗。加冕大会这天,李瑾瑜将离天宗的地图一分为五,由五大掌门代藏。地图总归不会有人去抢,毕竟没有哪个门派有信心凭一己之力毁灭离天宗。

近日出发,各大掌门可快速传书回本门,华山的人一路向东,没来华山的人加快脚步一路汇合,脚程快的话七八月份能到达蓬莱境内。

听着台上侃侃而谈,了之想自己必须回趟少林,他有些事需要师父指点。

遂,大会刚结束他便匆匆同李瑾瑜拜别,先行一步。

赶得很急,穿林越水风餐露宿。

于溪水边吃完几口干粮,披着一身晚霞行走在林中,准备到前方找个破庙凑合一宿,脑中闯入了些算得上温情的场景。配上周围蓝蓝紫紫的花,竟有一种令人放松的浪漫。

了之莞尔,别的不说,沈丶这个人啊,很会享受。跟着他一路美餐美觉,佛家人只能吃的斋饭都能变着花样品尝。

要是这人稍微正经点便好了,不知没了那邪里邪气的神态,他的笑会不会更隽秀一些。

沈丶惯会调戏他,话里话外似《长生殿》里的唐皇,不过,沈丶没脸没皮,什么都说得。

沈丶甚至勾着眼,不害臊地问他:“小和尚凝脂点漆,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可娶得?”

沈丶时不时说:“道行高深的小师父怎可生得如此稚齿婑媠。”眉眼弯弯,哪有魔教宗主半点样子。

论及婑媠,沈丶嘴角含血的脆弱模样可无人比得了。他那骨节分明,纤盈动人的手指若即若离地轻轻一挥,便拨动一湖春水,带来微风,带来酥麻

了之脚下一顿,心口冷得如冰封一般。脑海里断断续续,碎碎裂裂,他看见沈丶如映在水中的影子,一滴水打破,一阵风吹散。

了之用力晃晃头,手捻佛珠,嘴上不断念着:“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这种感觉太陌生,仿佛世界皆空,他站在浑白无边的空洞中惘然苟且,不知为何而生,又将为何而去。沈丶又是谁?他又将在自己剩余的人生里扮演怎样的角色?为何会想起他喉咙会堵,胸腔会闷?

沈丶出现之前,了之的生活按部就班,以回忆的方式来看大约是一片黑白,三言两语便能说得干净。他出现后,时间慢了下来,添了太多细枝末节,怕是长话不能短说。趔趄两步,实在无法承受整个人陷在虚空中的漂浮感,了之就地打坐。

十九载,他如桌上静置的一盏茶,无所忧无所喜无所求,有人推一下桌,他便晃一下。突然来了一个人,轻抿双唇吹了两下,哦,原来茶也可以拿起来,也可以感受风,也可以喝下去

原来,你心中也可以有欲。

了之双手合十,浑身发寒。练《鸿蒙经》多年,体温本就较常人低,耐寒能力是常人的好几倍,平白冷到发抖必有妖。

睁开眼,遍布血丝眼眶通红,现下一看,相比沈丶清雅的模样,他倒更像邪魔外道。嘴唇失了血色,了之摁住胸口晃晃悠悠向前走去,必须找个地方暖和一下,还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必须清理出去。

钻进一个山洞,强忍着不适点了柴火。皮肤温度暖了些,但内里的寒气仍像冰凌刺痛着每一个器官。合眼,试图运转真气,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难道,终是走火入魔了?

树上的人将了之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暗叹果然是慧善选中的人,心智强大如斯。

可惜,到底只有十九岁。

这人,竟是那夜鱼肠称为“尊上”的那位,长发灰灰白白。

和尚还小,经验甚少,哪怕有着高强武艺,鲁莽闯荡江湖也得吃不少亏。了之走的这条道儿,是近道没错,地势不高,许多人便误以为是平地,其实是一座峰。

峰名为不望尘。长梦难醒,不望红尘。

峰上长满了一种牵牛花,叫“朝颜”,制成药剂便是鼎鼎有名的朝花夕拾。饮下去,对身体无碍,但会出现形形色色的幻觉。

往事如潮水而来,绑架你,淹没你。潜藏在内心的遗憾、虚妄,活生生摆在眼前,只能远观却触之不及,轻轻松松瓦解一个人的灵魂。清醒地经历一场酩酊大醉,没有朝花夕拾挖不出的苦痛。所以,它经常被用作逼供。

对于普通人而言,花朵状态的朝颜,并无太大危害。偏偏,了之不是普通人。《鸿蒙经》对修炼者心智要求甚高,同时也意味着,修炼者的心智控制达到顶峰,稍微做些小动作,就能令其全盘皆崩。

朝颜,是这个小动作。

何况,这位尊上加了料。他是冲着了之身上的《鸿蒙经》来的,看见那枚袈裟环后改变了主意。他要看看这个和尚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引得这么多人选中。

身体无恙,了之没有走火入魔,但痛苦真实存在。睁开眼,了之看见沈丶如凤凰一般自火光中走来,没了时常挂在嘴边的玩味,眼里尽是横波暗挑的媚。

“小和尚”

“了之小师父”

“大师”

“了之”

“了之哥哥”沈丶唤着。一步一落衣,步步生莲,声声莺啼。了之知他故意掐声捏嗓,沈丶惯会惹恼他。

合十的双手未放下,了之严正端坐,却见沈丶衣衫半含羞,玉肩随着靠近展露。仔细瞧,脚下无鞋,白嫩脚丫含羞带怯,尖尖可爱。

他绕着了之转了一圈,纤细有力的素指带起一阵轻风,顺从地抚上和尚的脖颈、肩头、手臂、僵直的双手,开口道:“小师父心中只有你的佛。”

说完这话,最后一件衣裳落了。

了之连忙闭上眼。

耳边满是他的悄悄吁,低低话,更是撩拨,更是风情,带得人喘气声都粗了些许。了之道:“我不是,我不知,我心有”

登时,脑中光彩一暗,念佛堂那尊宝相庄严的佛陀倾身压下来,趋开沈丶,只留了之独身直面。

“你为苍生而生,自当为苍生而死。”

“你只有你的佛。”

“你为苍生而生,自当为苍生而死。”

“你只有你的佛。”

痴缠。

一口鲜血喷涌,了之更觉寒冷。

手背粗略擦了把嘴角,了之抬身便看见光溜溜的沈丶蹲在他眼前甜丝丝地笑。

伸手去够,想告诉他,我的心中不是只有佛,我不知道我的心中应当有谁,我生来心中无物。

尚未触及,烟消云散。

一阵莫大的绝望袭来,如茧一般裹的密不透风。

好痛苦。

我好痛苦。

沈轻尘,我好痛苦。

沈轻尘,我不知为何而来。

原来,我才是三千世界中的一粒尘埃。

那位尊上听见山洞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呐喊,带着撕裂声带的颤抖,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杀生佛陀,有何苦痛?

心想《鸿蒙经》果然不是常人能碰的东西,这秘法需要坚定的心智,也会随着功法深厚吞噬心智,疯魔是迟早的事。他似幽灵般轻飘飘走进山洞,看见传闻中可怖的杀生佛陀,倒在火堆旁,像初生的婴儿那样蜷缩着,双目紧闭,毫无攻击性。

走近,佛陀不动。

碰了碰,佛陀不动。

甩了个耳光,佛陀不动。

想到沈丶,尊上眉头一皱,淦,不会死了吧。脉象微弱,确实一副游离的样子。引着心脉的寒气发散后,又将他丢在一旁。他可不能死,将来还有用。瞥见那枚袈裟环溅了几滴血,随手给他擦干净。

“镜花水月阵有这么厉害?”摸了摸了之怀里,翻到一片破烂地图。

“垃圾。”又重新放回去。

第二日,洞口亮起,了之才醒过来,回想昨日种种,低眉思索了很久。

摸着那枚袈裟环,有些事必须得问一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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