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4日——
虽然全下诹访町唯一的神社,但追月神社出人意料的并不像是富有的样子,建筑的修缮情况看起来并不算好。
仅仅是跟着巫女向里走的这一小段路,九条鞘就看见不少地方的朱漆甚至有剥落的痕迹。她安静地跟着巫女走了一路,在路过“兔舍”后,忍不住停下来看了看。
她倒不是那些好奇心十足的小孩子,可这景象实在和神社不太搭。
开阔的平地上,几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正在散漫自由地活动着。令人好奇的是,明明平地开阔而无阻拦,不远处就是自由的山林,这些小生灵却一点逃跑的意思都没有,只在一小块地方上来回打转。
九条鞘轻轻地用鞋尖拨弄了一下白团子,换来它懒散地向前挪了几步:“月山,它们不会跑吗?”
倒不是对巫女的兔子有什么意见——
只是这样一团小东西,总是让她联想到自己捡回家的那家伙。
话说回来,那家伙长的也太快了。一开始明明还是手掌大小的一点,抱着睡觉都要担心会压扁的程度,现在光是尾巴就已经可以把她整个人圈起来了。
察觉到她的动作,走在前面的巫女回头看了过来,用红绳扎起的发辫随之晃了晃:“跑……啊,是说我没圈起来吗?”qupi.org 龙虾小说网
她挠了挠脸颊:“其实之前是有圈的,只是之后跑进来了狐狸,把栅栏弄坏了,我也没时间再弄……不跑的话,是因为已经习惯了那里有栅栏了吧。”
九条鞘惊了一下:“……你不再修一下防狐狸吗?”
“不修啊。狐狸又没叼走兔子……”
九条鞘蹲下身,无言地摸了摸兔子顺滑的皮毛:“……话说你养这个做什么,吃吗?”
“是猎兔要用的。”
“追月祭上的那个环节?我还以为是真的去山林里猎啊……”
“以前的话当然是那样,可是现在这个年代,我们这边的山里虽然说不是没有兔子,但动物们自己吃都够呛……”巫女眨了眨眼睛,“所以现在只是名义上说是进山去猎,其实都是我们放进去的。”
“不过请放心,这些兔子最后是不会被浪费的。”巫女顺势解释了一下它们最后的去向,“猎到的兔子会熬成一大锅汤,分食给前来参加祭典的神选者。”
九条鞘思索了一下,突然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既然是这样的话,我之前看的介绍里说的会往湖里投兔子做祭品的兔子是指……?”
“那个的话,只是折纸而已。”巫女回答道。
民俗学家听完她的话,又在心里复盘了一下整个追月祭的流程,突然感觉到了某些地方充斥着的违和感。
追月神、追月神……到底什么是追月神?
她暗自皱了皱眉,却没有径直向巫女发问,而是遮掩起自己的心思夸赞道:“你们这里把传统的祭典环节和现代化结合的很好啊。”
“我也听说过一些这类的转变。很多地方最早为了镇气运都会往宅子下填人柱,或者什么祭祀也是弄人牲,等之后观念转变了,就开始用替代物,比如人偶(人形)之类的。”
……这算夸奖吗?和这种东西相比较,总听着感觉怪怪的……
巫女干笑了几声:“都是些小事……还请跟我来吧。”
“城里来的客人(まちのお方)。”
巫女领着九条鞘在神社里绕来绕去,最后在偏殿前停下了脚步。
和神社整体的古朴感相衬,偏殿里停着一辆神轿。
近三米的高度,数十人才能抬动的巨大——从很久以前便流传下来,代代修缮的神轿虽然不能称得上闪闪发光,却从内到外散发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上面画满了浮世绘风格的绘图,就算是外行人也能看得出来其价值不菲。
站在这样的神轿的面前,无论是谁会显得无比渺小。
“只是谈话不被打扰的话,我想这里就够了。”月山回头看着九条鞘,轻声说道,“九条小姐是想说些什么?”
因为猜到了是不方便让别人听见、甚至是看见的会面,她刻意领着九条鞘来到了停放着神轿的偏殿。
这里足够偏僻,也足够干净,没可能有多余的耳目。
九条鞘深吸口气,单刀直入了主题,压低后的声音显得格外严肃:“月山,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你想离开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帮你。不用担心会牵连到其他人,他们的主旨是绝对的隐匿行动——”
……这话她实在不敢苟同。寄来威胁信就算了,持枪威胁算什么隐匿行动……
月山轻瞥了她一眼,无言以对。
九条鞘不明所以地回以注视,却只看见巫女平静地摆出了一副无法交流的狂信徒姿态:“没关系,追月神会保护我的。”
九条鞘一愣,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我已经带来梅丽给你看过了……它们只是怨念化作的怪异,为什么你仍然认为那是追月神?”
巫女意味不明地看着她,慢慢地笑了起来。她似乎回答了九条鞘的问题,又似乎对什么避而不答:
“接受了作为追月神的名字,做着庇护信徒的事,在追月神社里接受供奉——”
“这就是追月神。”
下诹访町曾经是非常繁荣的地方。
这里靠近山林……不如说是依山而建、依水而居,从几百年前的村落开始发展到现在,森林里没有会危害人的大型肉食野兽,是再合适不过的宜居地。
于是人们相信这是神明在庇护。
而连接着地平线,近似圆月的湖泊,会倒映出美丽得无与伦比的满月。
于是人们相信神明与月亮有关。
除此之外,因为靠近着山林,生存所需皆山林赋予……
于是人们相信着祂是这座山脉的山神。
追月神便这么诞生了。
有限的繁荣持续了百年有余,直到战时才骤然荒废下去。等战后重建、百废俱兴时,又再次热闹了起来,只是没法和最鼎盛的时期相比。数十年前,追月祭当天晚上点亮的灯火就足以照亮方圆十里,祭典时前来的游人更是数不胜数,带来了大量的财富。
而在十几年前,举办着追月祭的那个夜晚,有个少女神秘失去了踪影。相约逛庙会的朋友没有发觉,只以为她是提前回家了,而忙乱的家长更没有在意。直到第二天晚上,仍旧看不见她的双亲问过女儿要好的朋友和同学后,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慌了神——
在多次找寻无果后,镇子上悄悄流传起了怪谈,神隐的传言开始出现。
大家都相信她是被追月神带走了。
而对月山宇佐木来说,这是一场持续了十五年的噩梦,直到今天,她还没从梦里醒来。那个容貌稚嫩,做事毛手毛脚却又爱异想天开的女孩,直到现在还在她的梦里安然沉睡,只留下月山独自一人走向明天。
“这个兔子,好难折啊……”
“那是因为日和太笨了,笨手笨脚的。”
嘴上说着嫌弃,身着巫女服的女孩却手脚麻利地从旁边的女孩手里拿过了那只纸兔子,像是炫耀一样,她灵巧的手指夹着白纸来回翻动,几乎是眨眼之间便折出了一只挺着圆肚子的兔子。
“你说,它是怀孕了,还是就这么胖啊?”女孩接过折纸小心摆弄了几下,突然笑嘻嘻地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笨蛋,那是它在抱着月亮。”
小鸟游日和安分不了两分钟,又提出了一个月山从来没思考过的问题:“呐,宇佐木,为什么我们给的祭品是兔子啊?”
追月祭的祭神仪式和持续日期一样,两次两天,一天一次。第一天的时候,在月守湖边停轿,以水为媒介,在弦月初升时为神明献上纸折的兔子;第二天的时候,号召镇子里的好手进山猎兔,在日暮时分熬煮好肉汤,分食给前来参加集会的人。
仪式听起来虽然有点奇怪,却也还在能说的通的范围里,可小鸟游怎么想都没想明白一件事——
传言追月神兔首狼身,怎么就要吃兔子了呢?
还是说,追月神不以兔子的脑袋进行思考,而是更看重狼身里的胃?
月山一时语塞,不知道是先该跟着好奇,还是狠狠批评一下朋友的不尊敬:“日和,要说追月神大人啦……”
“我才不要。”她吐了吐舌头,“明明宇佐木也讨厌那么繁琐的礼数,干嘛要这么认真呀?”
小鸟游日和把手里折废的纸张一扔,理直气壮地大喊:“要不是有追月祭,我才不管什么追月神呢!”
月山:……
可是,就是有了追月神,才会有追月祭的嘛……
穿着巫女服的小女孩坐在石阶上,决心不跟朋友一般见识,埋头专心致志地折着自己的兔子。
这些兔子每年都要折满好几筐篮子,月山宫司——也就是她爷爷还格外要求,最好能和镇上的人口持平,却又不肯让她提前准备,因此每年一到这个时候都是个大工程。
“说起来,马上又是追月祭了……好期待啊。”小鸟游完全不像小巫女那样忧愁,她无忧无虑地晃着小腿,笑嘻嘻地用肩膀撞了撞好友,“宇佐木,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玩吧?”
“啊——”小巫女心动了一瞬,立马又低迷了起来,垂头丧气地拒绝了朋友,“不行,今年我要帮家里干活了。”
“欸?真的不来吗?”小鸟游吃了一惊,“我听说今年的花火规模比去年更大,而且屋台的小吃也好久没见过了,不知道秋月家做章鱼丸子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她絮絮叨叨地念了一大堆,月山却是越听越心酸,差点失手折错:“可以的话,我当然也想去啊……”
“但是爸爸和爷爷说今年对向外扩展来说很重要,叫我一定要去帮忙才行。”
小鸟游嘟着嘴,眼睛一转便觉察出不对劲来了:“可是,叔叔和爷爷好像每年都是这么说啊。”
这话月山怎么会不知道?
但是爸爸和爷爷说的也没错,每年都很重要,只是每年都在失败,在为成为转折点的那天铺路。之前她还可以说是年龄小,贪玩,有妈妈的支持跑也就跑了,今年开始这话也不顶用了……
小鸟游叶弥看着她,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又挺起胸膛,作出一切都包在我身上了的架势,发出豪言壮语:“这样好了,今年我也不去玩了,我也来帮你!”
月山哼了一声,拍掉她的手:“帮我什么啊?你折的根本没办法用,我还得再做一次。”
“说的也是,这个治标不治本,没什么用啊……”
古灵精怪的女孩子转了转眼睛,突然想起了自己去年买的兔子面具。
“宇佐木酱——叶弥有个问题!”她笑嘻嘻地举起手,脸上的笑容可爱又纯真,完全看不出来脑袋里都装着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叔叔和爷爷的意思是,只要把追月祭推广出去就行了吧?”
九条鞘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不仅是我,那些人也是冲着天佛计划来的。”
“……我跟你一起留下。”九条鞘抿着唇,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的眉间虽然仍然笼罩着焦虑的阴云,却已经做好了应对暴风雨的准备,“你打算怎么办?”
月山怔愣了一下:“你要来帮我?”
“那不是当然的吗……”九条鞘在原地踱了两圈,“不过我这次出门可没带枪,狩野那个混蛋为了通过搜身也一样……啊,可恶!”
巫女望着她——望着这位相识时间并不长的朋友,终于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愿追月神庇护你。”她轻声说着,脚下的影子似乎庞大了一瞬间,身后浮现出了若隐若现的巨大尾巴,但下一刻又随着平稳的呼吸而消散,“不用担心,只是一把枪而已,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用,我可以应付他。”
话是这么说。
和九条鞘看着巫女的眼神充满担忧一样,巫女看着九条鞘的目光也充满了忧心。
她的这位人类朋友在应付怪异上也许是大名鼎鼎的专家,但在和同类对抗的这方面……她实在很难不去想象九条鞘拎着符纸挨个贴的画面。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九条鞘迟疑着投来了疑问的目光。
月山宇佐木:“……距离追月祭还有五天,他们会在那天来找我,我有点想法……九条,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吗?”
九条鞘拧着眉头沉默了一瞬,神情严肃,说出来的话却让月山完全摸不着头绪:“确实有一件事。现在这个时机刚刚好,我也能下定决心……希望猫咬人不痛。”
月山宇佐木:……
糟糕,她大概永远都搞不懂城里人在想什么了。
等九条鞘走出神社时,哪怕是白日漫长的夏天,天色也已经临近黄昏了。她踩着夕阳的影子一路向镇上走去,在傍晚时候的光线照耀下,处在遥远地平线上的月守湖湖面正涌动着无数光斑。
此时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天色也远远称不上昏沉,天边偶尔划过归巢的雀鸟,街上的路灯却开始渐次点亮。残阳落下的光辉洒落在她的身上,随着走动,九条鞘黑发的边缘反射出的余晖色泽也在上下晃动。
她点起一根烟,视线穿过柔软又缱绻的雾气,看见了倚靠在路灯下的黑发青年。
“……你在那里等着喂蚊子吗?”女性的声音带着些含糊,似乎刚吐出口,就融化在了闷热的空气里。
“不,只是在等你喔。”三十代左右的青年笑着伸出手,将手里的文件夹递出,语气里带上了些调侃,“怎么样,我这次的效率如何?”
九条鞘“啊”了一声,轻笑起来:“如果你同事们的效率能稍微低点就好了。”
“你说是吧,狩野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