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井户缔反悔的速度远远比诸伏高明预想的要快。
他带着诸伏高明回家后,惊慌到完全忘记诸伏高明还没恢复原样,亚成年猫不得不眼疾手快地咬住他的尾巴,才把犬井户缔留了下来。大概真的是脑子一时宕机,犬井户缔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而是胡乱地舔了几口他乌黑的软毛权作安抚。
被舔得东倒西歪的诸伏高明:……不需要的儿时回忆增加了。
他忍受了一会,还是没忍住,一口咬在了大猫的耳朵上,在它委委屈屈的呜咽声里救回了自己属于人类的修长四肢。
诸伏高明皱着眉吐出嘴里的猫毛:“KIKI……”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干脆先直起身来,摸索着拉开了房间里的灯绳。
他们出门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现在更是漆黑一片,好在爸爸妈妈并不会担心他们的安全问题。而这里……
这里是景光和KIKI的房间。
诸伏高明和从被褥里坐起来的弟弟对视了一眼,摘掉头顶上的草叶藏在背后,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两声:“晚上好,景光。”
“……晚上好,哥哥?”诸伏景光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是有小地震吗?”
地震?什么地震……啊。qupi.org 龙虾小说网
诸伏高明看了看在被子下瑟瑟发抖的大猫——那里很明显地凸出了一小团。诸伏景光随着他的视线低头,恍然间也明白了这种像是被小马达贴着震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诸伏景光:……
他捞出贴着他震个不停的猫猫,熟练地安抚了起来:“好了好了,到底怎么了,KIKI?”
大猫扒拉着被咬的那只耳朵,露出两处明显被虎牙咬得微微下凹的咬痕,委委屈屈地嗷了一声,绝口不提自己叼着诸伏高明晃了一路的事。
似乎是怕被抓着教训,接下来的几天里,犬井户缔尽在绕着诸伏高明走。一星期下来,明明同住在一间宅子里,诸伏高明却只看见了一次他的尾巴尖。
诸伏高明:。
他倒没有太在意被粗暴地带回来的事,毕竟那是猫科动物的本能……虽然他印象里这好像是母猫的本能。
只不过,他现在就像是施法的时候刚念了一个起头就被打断,又像是刚写了一个解就被宣布考试结束的无辜学生,心里的那股好奇和蠢蠢欲动几乎要喷薄而出。
但诸伏高明一有类似自己去调查的想法时,嗅着气味来的犬井户缔就会毫不犹豫地用尾巴栓住他——他上次就是这么看见尾巴尖的。
——那些人很危险,别靠近他们。
这是犬井户缔试图警告他的,可诸伏高明却从中看见了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犬井户缔不认识那些人,却对他们的目的和能力知情,并感到了危险,由此产生了躲避的想法。
可危险从来不是躲就能躲过去的。
那对青年男女上门拜访的时候,犬井户缔正缩在诸伏景光旁边,藉由比自己高了一截的小孩子遮挡诸伏高明的视线,一口又一口地舔着手里的棒冰。他看起来实在是非常放松,以至于直到门被敲响才意识到来者为何。
在意识到犬井户缔想做什么时,诸伏高明和诸伏景光对视一眼,第一次带着些细微的不安拦住了他:“不,不要变,KIKI。保持这个姿态。景光,你带着KIKI去后面玩或者睡觉,我去看看来的客人是什么情况,好吗?”
桌子上还没收起来的每个人的碗筷,玄关处摆放整齐的鞋子,院子里晾晒着的衣服……家里有着三个小孩子居住的痕迹,可是却绝没有生活着宠物的迹象。
诸伏景光咬了咬还残留着余味的冰糕的木棍,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好。
他是很好奇哥哥和KIKI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啦,但不管是谁都像个锯嘴葫芦,他实在是懒得问了……嘛。
诸伏高明匆匆解下了小孩子脖子上的项圈塞进口袋,又确认似地在头顶和尾椎的位置摸过,才压着焦虑回到了玄关旁边,看起来就像是带着些好奇心试图围观大人们谈话的少年而已。
为首的青年对诸伏高明的出现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只是打量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语气温和地随口问道:“中午好呀,高明君。景光和户缔还没起床吗?”
不仅是诸伏高明心下一沉,连诸伏老师也迅速察觉出了不对。
这是个下马威。
这个人——
青年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也没在意诸伏家骤然警惕起来的态度,他对着旁边的女性摆了摆手,赤坂幸会意,交出手里的照片便向后退了几步,出了宅子。
真下悟对她的去向是一个字没提,只是接过她手里的照片又递了过来。
那是一位黑发的女性,面容还带着些稚嫩,西装套装也没能撑起来那种严肃认真的气势,反而让她像是什么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女子高中生。她眼睛闪亮亮地看着镜头,神色是止不住的喜悦而骄傲,连刻意抿着的唇角也没压住,泄露出了一丝。
这张大小刚好足以夹进随身笔记本的照片似乎是被水打湿又晒干的,边角不复之前的锐利,整体带着些皱皱巴巴的痕迹。
“这个人,是前两天枪击案的死者,我想请问一下,你们认识她吗?”青年笑着点了点她的脸,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显得含糊不清,“根据我们的走访,她的名字是九条鞘。”
比起不可置信,涌上心头的感觉更多的是无以复加的警觉——
真下悟定定地看了诸伏高明一眼,果不其然,少年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带着些少年特有的好奇和莽撞,打断了正愕然地准备点头的诸伏老师:“不,我没见过这个人。”
这是个去仔细调查就会被戳破的谎言,但诸伏高明却隐约明白,自己绝不会被戳穿。
真下悟似乎有些苦恼的样子:“啊啦,是这样吗?可是有人作证说看见她出现在这附近过,我还以为一定是来拜访你们的呢……”
诸伏高明和他对视一眼。
因为好奇而打开的纸皮袋里的东西浮现在眼前。他来不及构想太多,只是本能地按照青年的想法说了下去。
少年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寻求认同般依次和父母对视了一眼:“……应该是走错路了吧。”
“这样子啊……”真下悟迟疑着拉长声音“嗯”了一声,看起来半信半疑的样子。他和悄无声息地走回来的赤坂幸对视一眼,看见女性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后,才浅浅鞠了一躬,“我知道了,那么,打扰了。”
——九条小姐。
你提前送来的那些东西,是为了这个时刻而准备的吗……?
在房门合上后,诸伏光才终于找回了些实感。她抱着自己的胳膊,喃喃地重复了青年刚刚普普通通说出的词:“……枪击案。”
诸伏老师握住她的手,心里还隐约有些后怕,却也想起了一件事:“月井先生说的,最近在忙的事……”
下诹访町里并不是没有警察,但比起城市里的警察署、警察署下设的交番,下诹访町里只有一处驻在所。
所谓的驻在所,是政府为在偏远或特殊地区执行勤务的警察所设立的行政设施,附带有生活起居空间,有需求的话连警察的家属也可以一并居住,而低犯罪率的下诹访町,这里的驻在所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只有一位年长的警官仍然坚持在岗。
这样的小镇每月自然死亡的人数大约在二人左右,而这位年纪和精力都不如以前的月井先生单单在七月底便接连收到了两起报案。
这件事非常糟糕,但考虑到那位女士的职业,却也像是早在开始时便写好的结局。诸伏光在感到难以抑制的不可置信的同时,想到了总挂在她嘴上的小孩子:“……怎么办,要和……说吗?”
“……恐怕不行。”诸伏老师迟疑着和长子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牛皮纸袋里堆叠成小山的各色各样的明信片,“她准备的那么多的明信片,应该就是用在这种时候的吧……”
女性捂着眼睛蹲下身,发出一声呜咽般的低声啜泣。
“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诸伏老师轻柔地搂住她,叹着气对着长子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高明……”
他似乎想要叮嘱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诸伏高明却很明白他想说什么。
应该告诉他吗?还是更应该保守秘密?
少年紧了紧握着的拳,扭过头低声给出了自己的承诺:“……我不会主动告诉他。”
耐心点,诸伏高明……还不到时候。
他掐灭自己不合时宜的探究心,保守住了所有秘密。
在小孩子面前藏起自己的情绪,似乎是所有家长的必修课。诸伏高明还处在短暂的茫然期时,他们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起码表面上是这样。景光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察觉,一副乐天派的样子,一心想着接下来的暑假该怎么玩,而犬井户缔也只是最开始不安地凑过来嗅了嗅,紧接着也被转移了注意力。
这个夏天实在是漫长又炎热。
似乎是因为追月祭结束了,月守湖再次开放,诸伏老师便带着诸伏高明去钓了小半个月的鱼。每天顶着稀薄的晨光乘兴而去,披着晚霞的余晖空手而归。而诸伏光则是顶不住两个小孩子的撒娇,带着他们在附近玩了起来。
暴雨后水田边钻出土来的泥鳅,屋檐下去年燕子做的窝,木地板下跑过的小老鼠,山涧里翻开的石头下的小螃蟹……
闲暇时间里,诸伏高明将那两本借回来的书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终于明白了这里的神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面对狼的入侵,本体为兔的本地山神毫无还手之力。祂悲哀于自己的无力,痛苦于信徒受到的伤害,在面对湖水中倒映的月亮苦思冥想了一番后,决定学习须佐之男——祂奉上了一份狼无法拒绝的礼物,用以换取狼的破绽。
“于是,追月神的信徒们为狼奉上了一锅热汤。”
“这是什么?狼问。”
“是追月神特意为您准备的佳肴,作为臣服于您后献上的第一份礼物。信徒们这么回答道。”
“那汤的香气扑鼻,闻起来让人食指大动,狼还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好闻的气味。它放下了戒备,全心全意地享受起了自己的美味……”
“……那个,哥哥。”诸伏景光举起了手,打断了诸伏高明兴致昂扬的睡前故事,“那个汤,不会是兔子熬的汤吧……”
诸伏景光能想到这么堪称恐怖故事的发展不是没有原因的。
流传下来的祭典的仪式里,就有用打猎到的兔子熬煮一锅汤分享给镇民的一环——
“是的。”诸伏高明承认了他的猜想,从书里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问道,“景光,你要猜猜接下来的发展吗?”
“我感觉我已经猜到了。”诸伏景光鼓了鼓脸,一边捏着已经睡着了的犬井户缔的耳朵,一边没什么气势地瞪了坏心眼的亲哥哥一眼,“追月神既然是主角,那肯定没有出事,再加上妈妈说追月神是兔首狼身……这是什么恐怖故事吗?”
“……咳咳。”诸伏高明沉默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两声,“有这么好猜吗?”
“暗示的太明显了啦!”诸伏景光摇摇头。
“……那是一锅放入了乌头的毒汤。它香气扑鼻,却异常致命,狼哀嚎一声,渐渐失去了呼吸。”诸伏高明叹了口气,出于莫名的坚持,还是打算把这个故事讲完,“信徒们感念牺牲自己换来安宁的追月神,于是将狼的尸体投入了月守湖,人们相信它肚子里的追月神能在这里得到真正的安息——”
“好像小红帽的故事。”诸伏景光锐评道,“听那个的时候我就好奇怪了,为什么进了肚子还可以活那么久……”
诸伏高明瞪了他一眼:“……总之,死去的追月神在信徒的翘首以待下,从狼的身体里复生了。它沐浴着满月的月光,在月色下逐渐长出了自己的耳朵,属于狼的身体却保留了下来。”
“哥哥——”诸伏景光再次举手,“我有问题!”
“说。”
“为什么要保留狼的身体?”
诸伏高明其实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自己说出答案后,诸伏景光会说出的话了。
——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和小红帽里那个的经典问题仍然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他避开弟弟写满求知欲的眼神,声音又轻又快:“……为了有可以保护信徒的利爪。”
诸伏景光反应了一下,眼神逐渐变得狐疑起来。
“哥哥……”他犹豫着问道,“这个故事真的不是你根据这里的传说改编的吗?”
诸伏高明:“不是。”
虽然是真实答案,但他回答的太果断了,这是个失误。
因为诸伏景光明显露出了某种错误的了然眼神——
“真的不是。”他再次无力地强调道。
“嗯嗯、我知道啦——不过,追月神还真是好神啊。”小孩子乖乖地敷衍了一下长兄,才天真地感叹起来,“它在那之前是不知道自己会复活的吧?完全是勇敢地牺牲了自己……”
“人固有一死,或轻如鸿毛,或重于泰山。”诸伏高明合上书,温和地给今晚的故事写下了总结,“这话对神来说大抵也是一样的。”
“即使它没能复活,我想它也永远地活在了受过它帮助、保护的那些人的心中吧。”
——比如说,每到七月底的时候,大家都会熄灭其他的灯火,只静静地沐浴在月光下。
那样的月色也许稀疏平常,但对一些人来说,它具备了别样的意义。
哥哥又在说听起来很厉害的话了。
诸伏景光向后一躺,抓着旁边的人的手搭在自己的眼睛上:“是——我知道了——现在,晚安,哥哥!”
“……啊,晚安,景光。”
漫长的暑假即将面临结尾,在选择回家的交通工具时,经由两个小朋友强烈抗议,诸伏光带着难以言喻的遗憾表情带着他们换乘了电车。
“请注意,请注意,下一站是……左侧车门将会打开,请站在门后的各位注意……”
“KIKI,景光,到站了哦。”小声地唤醒了一左一右夹倒在诸伏高明身上睡死的两个小朋友,诸伏光没忍住挨个捏了一把脸颊,又轻轻摸了摸他们的头顶,“真是的,下次一定要提醒我带相机啊~这种景象不拍下来,简直会是人生的损失……”
诸伏老师:“走的时候我有说要带,是你说太重了的……”
“诶——有这回事吗?”
在电车平稳舒适的环境下,两个被早早唤醒赶车的小朋友几乎是从上车就开始睡,中途换乘甚至都是被抱着走的。
被叫醒后犬井户缔还是迷迷糊糊的,半眯着眼睛勉强跟着走了两步,走出车厢时腿一软,整个人差点扑在地上。
不过这么一摔他倒是清醒了不少,眨了眨困倦的眼睛,看见牵着自己的是诸伏高明后,犬井户缔便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地撒起了娇:“高明,要抱抱。”
“嗯?”
犬井户缔反应了一下,不情不愿地鼓着脸,但在称呼这个问题上显得相当倔强:“……高明。”
“嗯……好吧。”诸伏高明叹了口气,有点失望,但还是蹲下来抱起了他,轻松地追上了抱着景光的妈妈。
与其说是诸伏高明臂力惊人,不如说是他协助某人进行超自然能力作弊的演技大幅上升。
在控制住力度把自己漂浮起来后,诸伏高明抱着他前进所用的力度和抱着氢气球前进相差无几,据唯一的经验者诸伏高明本人亲口陈述,连手感都差不多。
只要注意好外露的细节,这便是无法拆穿的(超能力)魔术。
诸伏景光趴在妈妈的怀里看着他们,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诸伏光有些意外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你也可以抱起来KIKI?那个的话,对景光来说还有点太早了吧……”
诸伏高明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
不,他真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