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为储君,陛下身后即为国君。他若想夺位,古来多两种事例。一者,其储位将不保;二者,皇上昏庸,难制国权。如今太子之位稳固,新近有平河北之功,又有促新法施政之效,陛下恩宠日加,此为其一;陛下方当盛年,英武睿智,治驭有道,为开国兴邦之明君,此为其二。因而太子无谋反之理由,他正好好地做他的太子,为何要自寻烦恼,无端谋反呢?”
“未必,大郎也许久居太子之位,屈身于朕的统驭下,想早日挣脱羁绊,早日过上当皇帝的日子,也未可知呢。”
“好,太子既然要谋反,当明白事不成即为阶下囚的结果,因而要谋虑周全,力求一击即中。此次陛下出巡,虽令其监国,然节制十二军的兵符却未交与他。不错,太子有所谓的‘长林军’二千余人,杨文干在庆州招募有近二万人的乡勇,然以这些力量来谋反,本钱毕竟小了一些。太子不是蠢笨之人,普通人都能明白的道理,他不会不知道。明知道以卵击石,还要硬着头皮去碰,陛下,你最知太子的心性,他会这样做吗?”
“他不会。然他阴养甲士,又助杨文干练兵,这件事儿就透出乖张。封卿,听你的口气,朕觉得像极了裴监和四郎的口吻。”封德彝又复站起,然后跪在地上叩首道:“臣不敢,陛下眼睛雪亮,臣实在不敢陷入朝中党争之旋涡。臣蒙陛下信任,这一颗心都交给了皇上,不敢再想其余。”
李渊笑了一下,宽慰道:“瞧你,朕轻轻说了一句,你就当真了。朕知道,这些年你忠心为朕,一心办事,朕不怪你。起来吧,接着好好说话。”
封德彝再顿首道:“皇上这样看臣下,臣心存感激,唯有鞠躬尽瘁,以报皇上之恩。”说完起身回坐椅上,接着说道,“臣今日听裴监说,杨文干起兵之后,太子曾派人前去责问。这人还真的见到杨文干,杨文干拿出太子书信,说秦王要夺储位,又逼皇上,故起兵来袭。太子运送甲戈是实,却未曾修书给杨文干。”
“噢,还有这事儿?等二郎回来,就可水落石出了。”
封德彝轻笑一声,说道:“臣观庆州来的奏报,说杨文干已被百姓打死。人尚且见不到,何况书信呢?陛下,这场事儿到现在,若想查询清楚,需有两样见证。一者,是杨文干本人;二者,是尔朱焕、桥公山两人。如今他们或死或失,死无对证,这件事儿就成了无头案子了。其实那日在泾阳,尔朱焕、桥公山能从万军丛中从容逃出,这件事儿不用证据,即能说明太子无罪。”
“你是说尔朱焕、桥公山两人是受人指使?”
“不错,他们若心中无鬼,何至于片刻即到京城,又仓皇逃走呢?”
“这指使之人胆大包天,封卿,你以为这幕后主使之人到底是谁?”
“臣心里这样想,然手中无真凭实据,臣委实不敢说。”
“朕一开始就说了,赦你无罪,但说不妨。”
“陛下,若太子被废,谁能得益?这得益之人即为幕后主使!”
“你是说——二郎?”
“不错,就是秦王。”
李渊这些天也隐隐感觉事情背后有二郎的影子,现在经封德彝层层剖析,认定是二郎干的。他叹了一口气,沉声骂道:“这帮孽畜,就会学这些鬼蜮伎俩,唯恐朕死得晚啊。”言讫忽然流泪,说道,“封卿,朕多次说过隋文帝只知道得天下,不能察后代贤明,遂使国朝倾覆。朕即位不到七年时间,没想到报应就来得这么快。朕常常自诩大郎二郎他们能征善战,又能施政,为朕得意的儿郎。唉,朕还没死,他们已经真刀真枪在这里戳窟窿,家室不幸啊,还能望他们昌盛国运吗?”言罢大哭不止。
封德彝急忙起身劝慰道:“臣该死,如此胡说惹得皇上伤了龙体。陛下切莫伤心,其实太子和秦王都是一等一的治国人才,前朝的杨勇杨广兄弟与他们相比,差得太远了。错就错在太子和秦王都太能干,且秦王似乎又略胜一筹,这事儿就犯难了。”
李渊抬起泪眼道:“若按封卿说的道理,无法再治太子之罪。二郎呢?难道让他逍遥法外不成?”
“现在无凭无据,岂可妄治秦王之罪?那日跑了尔朱焕和桥公山,陛下说得很好。他们这样一走,什么都干净了,事儿就像没有发生一样,大家依旧各治其事。陛下今后心明所以,可以缓缓图之。”
“缓缓图之?如此大事就此作烟云散,对臣下天下没个交代,岂不是荒唐透顶?”
“当然要有个交代。臣已经想好了,就说此事因受下人蒙蔽,太子和秦王产生不睦所致。前一段时间,京城纷纷传言,说东宫里的韦挺和天策府里的杜淹斗得很厉害,正好把事儿推在他们的身上。杨文干由东宫里的王珪举荐,也要薄加惩戒才是。太子和秦王都是聪明人,见皇上顾全了他们的面子,定会收敛许多。”
李渊脸上又有了笑意,满意地说道:“封卿,你果然智计百出,如此大的事儿,就被你举重若轻给化解了。好,你如此费心费力,朕重重有赏。来人。”一名太监趋步来到,李渊道:“传旨,封卿有大功于朕,增采邑五十顷,赏黄金一百斤。”封德彝急忙伏地谢赏。
李渊收起笑容,说道:“今日所说的话儿,你不可传出一句。”
“陛下放心,臣明白事儿的轻重。”
“明白就好,封卿,你智计百出,这番功夫,今后不可用错了地方。”
房间里很是凉爽,封德彝身上早消去细汗,听了这句话,他伏在地上一下子又冒出冷汗。
封德彝施礼退出了太极殿,此时满天星斗,夜空里早洒出一些清凉来。他用衣袖又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心想自己此生什么时候敢有胆子如此和皇上说话?算来这还是第一遭儿。不过毕竟说动了李渊之心,终是美事。假若李渊果然糊里糊涂地治了太子的罪,肯定要追究杨文干的事儿。当初举荐杨文干为官,自己还是出了大力的,李渊若是稍微一联系,自己是逃脱不掉的。
李世民班师回到长安,见宫内安安静静,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似的。他将平定杨文干之事奏与李渊,李渊仅淡淡地说了一声“知道了。”就此丢开。李世民又听说还在自己回京之前,李建成已复太子之位,照常在东宫里处理政务,心中一时很纳闷。
两日后,李渊下诏,责东宫里的王珪、韦挺和天策府里的杜淹不恪守职责,搬弄是非,蒙蔽主人,遂致太子与秦王兄弟不睦,因将他们三人同时流放至蜀南巂州。朝中之人顿时愕然。没想到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竟然会以这个结果收场。
李世民看到太子已复其位,心里明白父皇已经改了主意,当日说要立自己为太子的话成为虚妄。当李渊下达流放杜淹诏令的时候,他的心很平静,只是觉得归罪于杜淹,有些太牵强。那杜淹经历了诸多大风大浪,这种宦途曲折早已习以为常。他明白皇帝下此流放诏令,明似惩罚自己,实是对太子和秦王的训诫。他想开了此节,心中顿时豁亮,神情变得自如起来,就开始与家人打点征途的行装。
平时许多天策府属都很讨厌杜淹,这一下子他似乎成了府中的英雄,人人皆有厚礼相赠。程咬金、尉迟敬德等武将更是排宴相送,每次皆推杜淹坐了首席,宴会一场接着一场。杜淹何曾受过如此殊遇,竟然想时间就此凝固,驻足不走,那该有多好。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杜淹想拖延一日是一日,然诏令上规定有他离开长安的日子。临行前几日,大理卿即派人日日来催。不过大理寺顾及天策府的面子,来人言语上很是温和。
到了杜淹上路的日子,一家人凄凄惨惨将行装搬到马匹之上。原来巂州位于泸水上游之西,与吐蕃接壤,那里尚是蛮荒地带,人烟稀少,瘴疠流行,且崇山野林,气候苦寒。长孙无忌奉李世民之令,让张万岁送来了二十匹能耐长途跋涉的突厥马,充当杜淹搬运行李的脚力。杜淹令家人购足了随用的衣物等生活用品,辎装甚丰。一溜儿马匹现在载满了鼓囊囊的行装,这些随带的东西足够杜淹一家人用上三年。
车仗辘辘,马蹄声声,杜淹一家开始上路。他们出了安化门,斜向西南行去。长安去巂州,直线距离有二千余里,中间多是山路,崎岖难行,没有一个月时间难以到达。他们一路行走,渐渐走了近十里,再往前面走一点,即有一亭,那是有人去巴蜀的时候,长安人多在这里送别的地方。昨天杜如晦对杜淹说,今天秦王要带领全体府属前来送别。杜淹人近长亭,心中不免心热,他翘首仰望,果见那里站着一群人。
到了近前,杜淹才发觉这帮人实际分成两团,一帮人由秦王率领,显是来送别自己;另一帮人则由李建成、李元吉带领的东宫府属,他们自是来送别王珪、韦挺的。看样子王珪和韦挺比自己早到了一步,他们正在靠南一边举盏饮酒。
杜淹走到亭前急忙下马,向李世民拜道:“杜淹已蒙秦王赠物许多,何至于亲身来此,杜淹心内实在不安。”他又拱手向李世民身后站立的黑压压的府属道:“谢谢诸位了。”
李世民挥了一下手,后面即上来一人端两盏酒,一盏递给李世民,一盏递给杜淹。李世民执盏道:“杜先生,你受世民之累陷入苦行,世民内心万分愧疚。来,今日长亭之侧,我们一同饮了这三盏送别酒。”
众人默默地将三盏酒饮尽。
李世民执起杜淹之手,哽咽道:“杜先生,此去巂州数千里,一路上要多加珍重。就是到了那里,也要珍爱自身和家人。否则先生万一有亏,即是世民的罪衍。”
杜淹很感动,这些日子他与众天策府属在一起,大家诚心相待,令他第一次感到了人与人之间那种淳厚的真挚情谊。他现在听了李世民的衷心话语,顿时泪眼婆娑:“秦王也须珍重,杜淹此去巂州,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我心中唯一的憾事,就是难以再为秦王办事。”他忽然伏近李世民的耳边,低声道,“今当远离,杜淹心里很是沉重。太子和齐王那边,秦王切不可掉以轻心。这斗阵的事儿,现在只是刚刚开始。”
李世民点头道:“我知道。杜先生,总而言之,你要善待自身才是。”
杜淹走入后面人丛中,与诸人一一告别。他嘱托杜如晦道:“我府居里的家什,就累你照看了。”杜如晦点头答应,经历这番事儿,叔侄两人的感情又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