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这条命,我赔给你

这个位置,这个角度,只要他轻轻一踢,长剑飞出,对方只有死路一条。

新婚夜没死成,现在死也来得及。

谢景谙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脚下正要动作,一抬眼却撞进辛如练冰冷浸骨的眼神里。

比冰寒,比雪凉,明明什么也没说,却让人无端心头一跳。

在这样的眼神中,看不出分毫情绪,空洞、麻木,极致的冷漠。

似看透了凡尘俗世,历尽了千般苦难,人间种种再也不能引起她半点儿波动。

谢景谙一顿,嘴角的笑意甚至还未来得及收回,乍然被她这么一瞧,年轻的帝王头一回真正生出害怕之情。

这种直达心底的害怕告诉他,只要他今日亲手杀了宋砚清,从此就会完全失去阿练,再也无法拥有她。

巨大的冲击盘旋在心头,谢景谙几乎站立不住,也不敢再看辛如练,低下头盯着长剑,企图给自己一些勇气。

不会的,他不会失去阿练。

只要杀了宋砚清,他和阿练就能回到从前。

他和阿练这么多年的情分,还敌不过一个宋砚清?

这样想着,谢景谙内心更加坚定了要杀宋砚清的决定。

迅速调整好心态,谢景谙咬咬牙,抬脚正要动作,可再看过去时,恰好瞥见一滴泪从辛如练眼角滑落。

豆大的泪珠迎着殿内烛火,晶莹剔透闪着微光,短暂地划过脸颊,犹如夜里繁星一闪,刹那寻不见踪影。

谢景谙浑身一僵,隔着距离瞧着女子脸上湿润的泪痕,蒙蒙点点恍若银河破碎,刚才还叫嚣着杀掉宋砚清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她哭了。

他的阿练哭了。

记忆中他的阿练从未哭过。

哪怕在辛家时,被父亲不喜,被继母针对,被嫡妹排挤,被下人甩脸色,她都从未哭过。

后来上了战场,领兵打仗,受了大大小小的伤,好几次危在旦夕她都一声不吭咬牙强撑过来,没掉一滴眼泪。

偏偏现在,她在自己的宫中,在自己的面前,生平第一次哭了。

谢景谙颇有些手足无措,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想上前为她拭泪,可一抬手却发现自己满手血腥,只得握了握拳头把血掩盖住,放弃这个决定。

练儿说她不喜欢血,他都记在心里。

除去上次杀他五皇兄,以及刚才斩杀影卫是他唯二在她面前杀人见血。

从小到大,他都谨记在心,并时刻检守,只因她一句不喜。

小时候见到阿练第一面,阿练就是一身素衣无俦,水木清华温婉却不如她淡雅,红尘蒹葭娴静却不及她清丽。

他当时就想,这样清冷脱俗的女子合该站在他身边,与他携手

他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好不容易坐到了那个位置。

可是当他拟完旨,那个厌恶血腥的女子却转身上了战场,终日与血腥为伴。

他的阿练向来刚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谢景谙从来没想过会看见辛如练如此脆弱的一面,那滴泪宛如一把刀子,在他心底狠狠地剜了一刀,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脚底犹如灌铅,沉重得无法动弹。

谢景谙就这样木讷地站在原地,目送辛如练被宋砚清抱着离开。

半晌,谢景谙失了魂一样的收回目光,脚尖一点,长剑当即调转了方向,直刺向已经死透的影卫身上。

“我的剑,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

答应阿练放过宋家的是大齐帝王,而非他谢景谙。

他在阿练面前从不称朕,只以我自称。

正如穿明黄龙袍的是君王,穿藏青常服的才是他自己。

君王身不由己,他谢景谙却不是。

宋砚清,宋家,他从来都没想过要放过。

出了殿,辛如练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手心一片冷汗,藏剑簪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掉落。

她不知道自己和宋砚清是怎么安然出宫的。

即使得了谢景谙一句保证,但她心底清楚,能不能行还得看过不过得了今日这关。

以死相逼她已经用了两次,对谢景谙来说很难奏效。

强硬手段之下,最终只会两败俱伤。

只有示弱,方能取得转圜的余地。

辛如练从小都是一副刚强性子,哪怕再怎么都绝不服软示弱,于是也成了父母姊妹口中不讨喜的人。

此番第一次以弱示人,她心里也没底。

不过还好,她赌对了。

眼中雾气未散,秋日暖阳扑打在脸上,辛如练意识有些模糊。

看着眼前那张陌生的脸,恍惚间,辛如练似乎又回到了战场上,她亲手把剑送入文丛润胸膛的时候。

那时候的阳光似乎也和现在一样,带着难闻的血腥气。

“对不起。”

辛如练抚上宋砚清的泪痣,哽咽地说出这句迟来的道歉。

对不起,答应你的婚礼没补上。

对不起,一句解释也没有就擅自剥夺了你的生命。

对不起……

毒性蔓延,辛如练浑身痉挛,经脉都呈现出不正常青紫色。

她的心口仅是被簪子刺伤都这么疼,她的短剑那么锋利,速度那么快,从前胸捅穿后背,他该有多疼。

眼前闪过和文丛润为数不多在一起的场景,从雨中相遇,到月下赠梅,再到吉日嫁娶,辛如练摩挲着宋砚清眼角的泪痣,嘴角笑意清浅。

“文丛润,这条命,我赔给你。”

下辈子,别再遇上我。

大燕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视野开阔,鹰击长空,风掠四野。

烈日当空下传来马蹄阵阵,一群人穿着大燕独有的服饰,自远处策马而来,皆腰佩弯刀,意气风发,飒飒如火,踏破一地青黄。

为首之人反手自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拉弓搭弦,趁风而放。

咻的一声,羽箭离弦,冲着跑在前头的一匹孤狼急旋而去。

箭矢擦过孤狼的前肢,留下一道深红血痕,孤狼受了皮肉伤速度却不减,依旧前奔逃亡。

旁边的一人见状出声取笑:“阿勒丹,你这箭术怎的还倒退了,莫不是前几日被鹰帅打了一顿军棍,手都打抖了。”

闻言,阿勒丹脸色就是一黑。

想起几日前自己偶然遇见一匹好马,毛色雪亮,身形矫健,一看就是马中赤兔。

他们草原儿郎好马爱马,大燕王朝更是祖祖辈辈从马背上打来的天下。

乍然见到这样一匹好马,自是不舍得放过。

于是阿勒丹就拿着工具上去准备套马,结果马没套着,还被那马溜着玩摔了几个跟头。

草原儿郎多血性,被这么一摔,阿勒丹更是激起了斗志。

转头就叫上几十个草原汉子,每人都拿上套马杆,说什么都要驯服这匹烈马。

结果他们这几十号人轮流上也好,合伙上也罢,全都被那匹马给撂翻在地上,一个个摔得鼻青脸肿,好不狼狈。

后来动静闹大了,把他们鹰帅给引了来。

他们才知这匹马是大齐那位赫赫有名的女将军战马,名叫惊鸿。

之前和大齐那场战打得惨烈,后面又突降天火,方圆几里全烧了个干净,无人生还。

阿勒丹起初只觉得那马有些眼熟,因着那场战事,全然没往辛如练的惊鸿马身上想,这才闹了个乌龙。

一听这是辛如练的战马,阿勒丹觉得自己这跟斗也没白摔,能俘虏敌国将军的战马,摔个半残那也是面上有光。

只是还没等他上前邀功,就被鹰帅下令去衣,当众打了好几十军棍。

军棍接连落下,棍棍到肉,道道伤骨,他身上现在都还疼得厉害。

阿勒丹动了动还未好全的肩膀,仰头看天,十分不解:“事到如今我还是想不明白,鹰帅到底为什么打我军棍?那可是敌国战将辛如练的战马,虽然没套着,可我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吧。”

此言一出,他身边策马的人齐齐哈哈大笑。

阿勒丹左右看了一圈,不知道他们在笑些什么,有些摸不着头脑,顿时脸更黑了:“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改天这军棍也有落到你们身上的时候。”

说完,阿勒丹不愿再理会身后的人,策马便要离去。

也是此时,先前那匹被箭伤到前肢的孤狼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头跑了回来,而它身后,集结着诸多狼群,已经在无形中把他们一行人包围在其中。

阿勒丹暗道不好。

狼最为记仇,他先前没射中那匹孤狼,现在反而不好收拾。

气氛紧张,说笑声渐渐隐去,马上的人有的摸上腰间弯刀,有的抽出箭矢,所有人都在此刻进入备战状态。

受伤的孤狼冲在最前头,朝着阿勒丹直奔而来,其余狼群一拥而上。

今日,注定有一场鏖战。

一箭发出,另一箭紧随其后,弓声铮铮如急雨,有狼应声而倒。

阿勒丹持弓始终挡在最前面,替身后的人拦下不少进攻的狼。

七八支箭接连射出,等阿勒丹再想拿箭时,发现身后的箭筒早已空了。

他们今日出来本就是一时兴起,并未准备充足的箭矢,如今对上狼群只怕凶多吉少。

阿勒丹心底没来由地沉了沉,奋力将弓一掷,顺势打倒两匹近身的狼。

在摸向腰间的弯刀时,座下马匹忽然被几匹狼合力咬翻,阿勒丹一个不稳,直接从马上跌入狼群。

弯刀被压在身下,阿勒丹还没来得及去够,狼群围拥而来,张着血盆大口就冲他撕咬。

其余人被狼群耗着,无法上前施救,眼见着阿勒丹就要命丧于此,千钧一发之际,一声鹰鸣划破长空。

西风呼啸,一只巨型海东青自天际俯冲而来,两翅铺展,遮天盖日。

而在海东青的利爪下,隐约可见一男子悬在其中,一手拽着鹰爪,一手提着弓箭。

男子长腿一横,脚踩弓身,顺手拉弦搭上五根箭矢,手足同时用力,雕弓瞬间绷紧。

咻咻咻——

高空之中,猎鹰之下,五箭齐发。

箭矢快到化成一道虚影,只有五支箭矢,声势却堪比万箭齐发。

穿风之际,一箭连杀阿勒丹身旁的五匹狼,不过片刻,地上便已然多了近三十匹狼的尸首。

与此同时,一匹红鬃烈马衔火而来,马蹄踏踏,火焰熠熠,奔腾如似千军万马。

一鹰,一马,一人,犹如天神降世。

“快看,鹰帅,是鹰帅!”

有人惊呼出声,为此刻男子的到来而欢呼。

那不是遥不可及的天神,是他们大燕人人敬畏的战神。

有鹰帅在,他们此战必胜。

狼群被男子的那些箭射得零散,阿勒丹就地一滚,抽出弯刀和狼群近身搏斗。

因为男子的到来,阿勒丹一行人士气大振。

个个手起刀落,血影刀光间,狼群死的死,伤的伤。

男子落地之时,阿勒丹等人已经将狼群尽数杀光。

方才还气势汹汹,占绝对优势的狼群,转眼间便成了一地死尸。

阿勒丹心头激荡,略一整队,带着人齐齐向男子行礼。

“鹰帅。”

被称作鹰帅的男子一身黑衣劲装,革带束腰,护腕绑臂,弯刀挂在身侧,宽肩窄腰显得十分干练。

刀削斧凿般的面庞上鼻梁高挺如峰峦,剑眉斜飞入鬓,线条明朗,集结了所有草原儿郎的英武和豪爽。

海东青和红鬃烈马一左一右随在他身侧,彼时他背光而立,西风残照,胜过草原所有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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