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她还活着,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别提有多高兴。
天知道,那一刻他有多害怕,害怕听见的是她身殒殉国的消息。
和辛如练在战场上打了几年的交道,他也算是熟知了解她的秉性。
那样一个面冷心冷的人,却处处以家国为重,只怕早在披甲上阵那天,她就已经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
他们大燕尚武,上至君主,下至百姓,无论男女几乎都有武艺在身,哪怕是上了年纪的老翁妇妪都能提着刀耍上几道,岁大点儿的小孩在还没学会走路时就已经能拿着棍棒打架。
他自己也是从小打到大的,真刀真枪,一拳一脚层层挑战他们大燕儿郎,直至成为草原第一勇士。
没遇到辛如练之前,他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狠的人。
无论是挑战时的勇猛,还是对敌时的凶悍,他都当得起这一个狠字。
但他没想到,这世上会有人比他更狠,人狠剑也狠,打起仗来根本不要命。
是以在得知战场上辛如练一剑杀了她那成婚当天便被抛下的夫婿时,他一点儿也不惊讶。
这是她这位威风八面赫赫有名的辛将军能干出的事。
换作是他,他也会如此。
战场上第一次见到辛如练的时候,他就觉得她和自己很像。
像那桀骜的鹰,一身反骨犹有满腔热血,再大的天也困不住他们展翅翱翔。
他以为他和她能在这苍穹之下看尽长风,偏那大齐皇帝燕雀一只,不懂鸿鹄之志,硬生生折了鹰隼翅膀,将她困囿于鸟雀牢笼。
褫夺将职,下旨冲喜,这对她来说定然比战死沙场还难受。
她这样世间难得的女子,不该在深宅大院蹉跎一生。
嫁人不是她的归宿,只会成为束缚她的枷锁。
思及此,赵断鸿神色凛然,目光坚定惊破天边晚霞,顾自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彼时惊鸿马哀鸣声息,一众鸟雀鹿兔似仍沉浸在伤感的气氛中,站在原地动也未动,谁也不曾离去。
西风猎猎,更显孤凄。
赵断鸿迈步走向小山坡,红鬃烈马跟在他身后,未被牵绳,却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惊鸿马卧在草地上,马首高昂,像个孤勇的战士,没有半点儿身在敌营的姿态。
赵断鸿一撩衣摆,坐到它身边:“想她了?”
惊鸿看都不看他一眼,把头一扭,傲气地留给他一个背影。
赵断鸿倒也不生气:“惊鸿兄,好歹我们名字里都有一个鸿字,怎的你每次都不给我好脸色瞧。”
惊鸿喷出一记鼻息,对此表示不屑。
见它如此,赵断鸿不禁失笑,笑声爽朗肆意,荡在长风中勾得鸟雀四处歪头扑翅。
惊鸿马对他一向如此,从战场上遇到的第一天便是这个态度。
正所谓有其主必有其马,辛如练冷心冷情,绝不屈服,绝不低头,惊鸿也跟她一样。
笑罢,赵断鸿目光望向远方,似自言自语。
“我也想她了。”
吃饭在想,睡觉亦在想,无时无刻不在想,哪怕被狄副将灌了半月醉昏迷不醒那段日子,他也满脑子都是她。
她的笑,她的冷硬,她的视死如归,哪怕是不经意间的回眸,都能让他反复回味许久。
那日他在营中料理战后事项,忽听得马鸣萧萧,啸声如虹,那是惊鸿马的嘶鸣。
他和辛如练打了几年仗,对于她身边的事物都很熟悉,绝对不会听错。
这些年来,辛如练在哪儿,惊鸿马便跟到哪儿。
他一喜,听得马声连连,以为是辛如练来了,想也没想便冲了出去。
然而没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只见到被一众草原儿郎围攻的马匹。
秋风残阳,马儿被套马杆勒得伤痕累累,步伐动作却仍不减英勇,几十号汉子拿着套马杆都无法将其制服,反倒摔得狼狈不堪。
那一刻,他在惊鸿马的身上看见了必死的决绝。
它在以自己为饵,拉他们大燕将士一起去死。
想起这几日军中常有粮草走水,小队遭袭的事,却又总是揪不出幕后黑手。
当下看见这一幕,赵断鸿便什么都明了了。
惊鸿马是大齐的马,更是辛如练的战马,不顾一切单枪匹马潜入大燕,用它自己的方式,向大燕宣战讨债。
辛如练英勇无畏,她的战马亦是如此。
此番只怕是误以为辛如练战死沙场,所以抱着一腔孤勇来向他们大燕寻仇,不为国,不为它自己,只为它的主人。
想到辛如练被革职心里本就难受,要是再得知她昔日的战马身亡,只会更伤情。
他当即上去阻止惊鸿马,无奈惊鸿马骁勇,又是带着必死的决心,这让他差点儿折了一只胳膊,好在后面还是成功让惊鸿马稳定下来。
他下令打了带头套马的阿勒丹三十军棍,又让随行军医好生救治惊鸿马。
惊鸿马虽不领他的情,对他依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伤势也渐渐好转。
视线落到惊鸿马身上最严重的一道伤,赵断鸿眸色深深。
这是辛如练的佩剑所伤。
当初他和辛如练在大周对战时,有一次忽遇暴风,军队走散失联,而他和辛如练正好被卷入一处大漠戈壁。
彼时他们二人身边只有各自的一匹战马,一提剑,一握刀。
两军将领,戏剧性地凑到了一起。
他当时只是觉得惊鸿马很有个性,于是就多看了几眼。
谁料辛如练以为他要对惊鸿马不利,一个旋身挡在惊鸿马身前,横剑一扫,剑风直指他眉心。
女子身披战甲,音色沉冷,大漠飞沙也挡不住她那时的清冷孤绝:“敢动它试试。”
这样护马如命的女子,能让她亲自在爱马身上留下这么一道深入骨的剑伤,除了大战在即逼马离开让它活命,他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赵断鸿悠悠长叹。
她总是这样,给所有人都想好了退路,唯独不给自己留余地。
良久,赵断鸿开口,落日余晖尽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一层蒙蒙金边。
“也罢,她来不了,那我们便去寻她。”
大齐
宋府
行医号脉向来不露情绪的江书改此刻神色带上一缕愁容:“毒以入骨,加之武功经脉受损,毒伤并发,回天乏力。”
“我不信。”宋砚清打断他的话:“你有办法,你一定有办法。”
江书改咬牙:“行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可能已经暴露,谢景谙生性多疑,今日宫中之事一出,你宋三公子的身份还能维持多久?”
宋砚清抚过辛如练泛白的脸颊,榻上女子阖眸而躺,像是沉沉睡了过去,只有渐渐微弱的呼吸在提醒他,她的生命正在流逝。
“暴露又何妨,我只要练儿活着。”
江书改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宋砚清就是一顿骂:“你是大御储君,身上担着重任,不要意气用事。”
宋砚清淡然一笑:“书改,你知道的,没有练儿,何来我这个大御储君。”
是啊,他知道。
辛如练对宋砚清意味着什么,他知道的。
见劝不动他,江书改不得不改口:“人总有一死,你、我、众生皆是,不过时间早晚,你又何必固执于此。”
“就算练儿终有一日会离开这个世上,但我绝不允许她在我之前离去。”说着,宋砚清握紧辛如练的手:“要死,也是我死在她前面。”
闻言,江书改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看向宋砚清。
“一命换一命,你换不换?”
“换。”
“疯子。”
耳边吵吵嚷嚷,辛如练努力地想要听清,却发现自己被深渊裹挟,拉着她不断下坠。
她这是死了吧?
辛如练想。
死了好。
死了好。
她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死了对谁都好。
眼前遍地漆黑,脑中一片空白,唯有身上疼得不像是自己的。
辛如练不由得苦笑。
人人都道死是解脱,如今她自己试了一遭,才知道这话实不可信。
回想她这一生,委实活得有些失败。
在家里时,亲娘生下她以后便撒手人寰,她性子刚硬又喜欢舞刀弄枪,亲爹不疼,后娘不爱,家中姐妹也不愿和她亲近。
后来上了战场,每日浸泡在杀戮之中,踩着累累白骨,沾着满手血腥,过着她最厌恶的生活。
她这十八年,为时局所迫也好,为他人所逼也罢,活得都不甚欢喜。
唯有半年前不顾一切和文丛润成亲,是她真真正正为自己而活了一次。
在没有强迫的情况下,第一次做了自己的主。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她并不喜欢文丛润这个人。
准确来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喜欢究竟是什么。
她从小到大就没有感受过被父母亲人喜欢,也不清楚怎样才能喜欢一个人。
可就是不知道为何,在对方提出以身相许时,她会答应。
更不知道为什么,在亲手杀了文丛润后,她会记这么久,难受这么久。
正如他来时携风带雨,她和他的相遇避无可避。
待他走后扰乱了四季,只留她一人久病难医。
辛如练不愿再想,任由深渊将她吞噬。
也是这时,她忽听得一声呼唤自天际传来。
声音缥缈,穿过层层深渊。
“说好的要给我补一场婚礼,练儿你怎能先抛下我。”
“我还有好多话要给你说,练儿你醒过来好不好。”
“练儿,你回来吧,只要你回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