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场有些纷乱,吵吵闹闹的。
这边没路。
场务正忙着帮助灯光师从小山村往片场搬灯光箱,一路上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演员们穿着戏服,化妆师们正在给演员整理衣服,现场补妆。
执行导演汪若林正配合摄影师确定第一个镜头的演员站位。
李一白则和黄建中,几位副导演围成一个大圆,讨论接下来的戏要怎么拍。
正说着,何冰和侯永都已经化好妆,走了过来,他们一过来,几名副导演马上有人起身让座。
李导礼貌又不失威严地拉着他们坐下,道:“正好,你们赶紧过来,咱们说说这场戏!”
何冰和侯永都是老演员,按道理来说李一白是不用讲戏的,但这场戏实在太重,他不得不花些心思,也正因为这场戏重,黄导怕李一白吃不稳,才过来要合拍。
不过他是过来把舵的,这会儿还没开过口,只是静静听李一白的想法。
他不说话,李导就当他不在。
这是他上一世就养成的好习惯,机会是靠自己争取的!
两名演员坐下,李一白手上拿着记号笔,指着剧本对侯永道:“拍这场戏之前,我们首先要确定一件事,秦孝公肯定是支持卫鞅变法的,只是他没想到变法的第一关就是如此困难。”
“这场戏的前面一场内容他和黑伯先去了老白驼的家中,看到老白驼家无人照料,已经有些残破,秦孝公是很感叹的。接下来,他派黑伯去通知卫鞅,又接到卫鞅的书信,烦心不已。”
划重点:老白驼。
“老白驼”是《大秦帝国》这部戏中一个很重要,又非常特殊的线索型人物。
开篇的“少梁之战“时他在战场厮杀,为了国家,大小两个儿子战死沙场。
后来嬴渠梁决心变法,又请来老白驼为秦国刻国耻石。
就是这个一个人,却因为卷入私斗仇杀,连杀戎狄百姓七人,要被卫鞅拉出去问斩。
可以说,他就是秦国“老国民”在变法中的一个缩影。
救不了这个人,秦孝公的情绪可想而知~
“到了我们目前在拍的这场戏,他其实对卫鞅如此不讲情面有些怒意了。作为一名封建时代的君主,秦孝公是掌握生杀大权的,普天之下就没有多少他们不能做到的事。可如此一个人物,因为变法,却连一个亲近的人都保护不了。”
“这种愤慨的程度,你一定要把握住!”
两名演员听到李导的分析,都是连连点头。
秦孝公的饰演者侯永更是注意到:李一白是在提醒他要把控住戏与戏之间的差别和衔接。
不过李导也没有针对他,这是很多导演都会犯一个错误。
......
因为拍摄地的不同,剧本上前一场戏和后一场戏的拍摄时间有可能相差几个月,演员的情绪很容易接不上。
这样出来的结果就是前一场戏明明非常愤怒,下一场戏明明愤怒程度应该增加,可镜头是却减轻了不少。
这种情绪错位非常影响观众的代入感。
李导提出这一点,说明他不是会犯这种错误的导演,那这部剧的品质肯定不会低。
侯永拿出记号笔记录下两种情绪的不同,然后示意李一白继续。
李一白道:“这场戏一开始,秦孝公就站在瀑布前生闷气,这时候卫鞅入画。”
他朝着何冰道:“卫鞅这时候知道秦孝公的心情不好,脚步要放缓一些,轻拿轻放。慢步~慢步~”
“秦孝公呢,他明明听到了卫鞅过来,却装作不知道,等卫鞅先开口。”
“啪~”
李一白抬起剧本,剧本拍打手臂,发出声音。
李导做了个张小龙教的臣子见主公的姿势:“见过君上~”
他索性站了起来,准备把戏演给二人看,二人见到导演站起来,也只能跟着站起来。
何冰做出那个姿势,模拟站位。
李一白一手拿剧本,一手把侯永拉到面前,背对这何冰,对侯永道:“机器这时候正对着你在拍,你脸色铁青。”
他又用双手将何冰的身体掉了一个角度,侧身对侯永:“你很清楚秦孝公生闷气,但同时自己也有些郁闷,这才变法第一关,秦孝公就如此犹疑不决,后面的变法又能如何启动?你把头歪向一边,始终不开口。”
何冰的脸上马上给出了反应。
李一白还在继续,他将剧本放在自己的凳子上,把双手聚成两个拳头,对撞了起来。
“咚咚咚”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两只拳头的对撞声。
“这个时候,你们两个人其实是在进行一场内心的对抗!”
“商鞅想一展抱负,有没有妥协的可能?没有,他只能等秦孝公低头!”
“秦孝公呢?他很明白秦国积贫积弱,割地求和,不然也不会谋求变法。商鞅又是自己请回来的大才,大不了对方拍拍屁股走人。在他心中,商鞅有后路,自己却没有,尽管如此,他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
“这个愤怒要注意,愤怒是对自己无能的憎恨,他恨自己保护不了为秦国做出过巨大贡献的老白驼,他羞愧。”
“秦孝公正沉浸在这种愤怒中,随着商鞅的沉默时间变长,愤怒感和羞愧感也越来越强~”
在场的副导演们听到李一白的这份分析,都感叹李导对人物心理的把控非常到位,怪不得能得到黄导青睐。
李一白听不到他们的心理,只是沉醉于戏剧的世界中。
他对何冰道:“人与人之间的误解其实是不可避免的。”
“就像这场戏,就是秦孝公对商鞅的误解。商鞅和秦孝公想得不一样,他身为卫国人,客居魏国多年,一无所成。他不一定渴望权力,却必须希望自己能一展所学,因此他还是轻叹了一口气。”
“咔嚓一下~”
李导举起双手,慕的一下张开,对侯永道:“就这一声叹气,秦孝公的心理立刻就出现了裂缝,他找到了一个台阶下。但他又不能立刻低头,会显得尴尬,只能装作冷酷。”
接下来,李导说词,带着些铁面的味道,道:“不能变了?”
何冰望着台词本,道:“法令如山!”
侯永望着台词本,道:“不能缓?”
“法贵时效。”
“不能减?”
何冰积累的怒气此时也爆发了出来:“减刑溃法!”
听到这句台词,不用李一白提醒,侯永觉得一股怒气直上心头,加重语气道:“不能特赦?”
“法外无恩!”商鞅已经平静下来。
何冰说出这句话之后,李一白打断二人道:“嬴渠梁本来就压抑着情绪,这几句话将二人的矛盾给明面化了,双方都需要一个宣泄口......”
“道具师!”他说到此处,突然把道具叫了过来:“准备一个上酒用的那种小木架子,上面装上酒菜。”
“好,导演!”道具师领命而去。
李导对着二位演员道:“到时候,嬴渠梁直接打翻木架。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
“黑伯!”
饰演“黑伯”的特约演员就在旁边,李一白继续对他道:“这时候你入画,镜头给嬴渠梁的手一个特写,他的手因为打翻木架被割伤,手上全是血。你说词,关心嬴渠梁。”
“何冰老师,商鞅此时要主动开口,让黑伯拿伤药给秦孝公敷上。”
“呼。”
李一白松了一口气:“到这里,这场对抗就算是结束了。”
“商鞅因为嬴渠梁的受伤找到了台阶下,嬴渠梁也因为得到商鞅关心怒气完全消散。”
“二人接下来就可以谈事了!”
李导说这场戏的时候,两位演员如同听讲的乖宝宝,任凭李导把弄。
见李一白放松下来,二人也松弛不少。
正如李导所说,两个有矛盾的人谈事,不把矛盾摊开,事情很难解决。
真把矛盾爆发出来,后面的事情有商有量,反而容易解决。
这场戏的戏眼已经找到,剩下的部分很轻松~
戏讲完了,二人对李导心服口服,各自坐着酝酿情绪。
坐在旁边听戏的黄建中则连连点头:自己这个徒弟真是不赖。
剩下的几名副导演更是敬佩不已,只一小段戏,用嘴巴说,画面感就已经出来了。
他们不停感叹:自己要是也有这份本事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