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正是羽山密林的深处鲜为人知的领域,一众小小的身影在枝丫之间互相追逐,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大哥!咱们真的能逮到那东西吗?那东西可不好抓啊!”
棕色眼睛的男孩大声询问,无论再怎么努力追赶,他也够不到最前面那个孩子扬在身后的发辫末端。
“小澈说的没错,大哥!咱们真的能抓到藤獾吗?!”
另一个棕羽的孩子吃力的借助一块岩石起跳,明显力不从心。
“我都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不用跟着我!那东西虽然滑头,但是并不能打,我一个人应付得来!麻烦的是这密林的其他东西!”
曦亭穿梭于茂密的树丛,虽然他不想其他人跟来,但还是下意识投掷出龙羽破开道路,让众人顺利通过。
“跟都跟来了!哪有回去的道理!浮月哥哥也是我们的哥哥,他被烫伤了,我们也要出份力!……”
“好了!随便你们!能跟的上来就尽管跟吧!我可不会刻意关照你们!”
“欸,好嘞老大!!”
“我闻到它的气味了!跟好我的气息,我先走一步!!”
说罢,曦亭脚下一发力便不见了踪迹,其他小伙伴追随着他的气息,继续跟进。
至于为什么曦亭要抓这藤獾,原因也是一目了然。藤獾的腺体能分泌出一种特殊的蜂蜜色体液,有淡香,加工后对治疗烫伤撕裂伤都有奇效,是羽山独有的一种小动物,它们身体较为瘦长,大多为灰白或褐色,皮毛柔软喜食鼠类,本来它们应该只是普通动物,但受了羽山龙气的洗礼后,它们有了一定的修缘智灵,也就愈发狡诈几分,所以说,比起与之战斗,它们其实更难发现和捕抓。
曦亭借着惯性从一个矮小的树洞侧躺滑了出去,抱住头翻滚了几圈后手臂一撑在草丛里弹射而起,跑了大概一里之后,他在一棵树上缩身躲了起来,同时也收敛住自己的气息,让身体机能迅速慢下来。
其实取走藤獾的腺体精油并没有听上去那么残忍,曦亭事先准备好了小瓶子,只要抓到后拎住它们的尾巴对着臀部打几下,精油就会自动排出,不会伤及性命。不过这个过程,曦亭可能也会付出被排泄物波及的代价,但是他也不在乎了。
只要能治好他的哥哥,让他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隐匿着自己的呼吸,曦亭的生物频率几乎与环境融合,然而这也是极为考验耐力的过程,毕竟羽龙也需要吐息,只不过差就差在间隔长短的问题上。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一个毛茸茸的褐色小脑袋从草丛里悄然探出,黑色的小鼻子一动一动嗅着四周的空气,但它并没有察觉曦亭的视线和气味。
同时,树上的曦亭也因为它的出现进一步压低了身体,小幅度挪动着腰臀,做好了扑击的姿态,那双黑曜石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藤獾,监视着它的一举一动。
“吱吱!”
过了一段时间,那藤獾小声叫了一下,却对它的处境没有丝毫认识,完全放松了警惕,有条不紊地梳理着自己的毛发,完完全全将盲点暴露给了树上的曦亭。顷刻间,一道黑影扎下,快得如同小型闪电,空气中乍现短促的惊叫声后,便再无他响。
“我以为你多难对付呢,这么容易就被抓了,你可真是你们藤獾中的耻辱啊。”
小曦亭一脸无奈和没辙,单手提楼着藤獾的大尾巴,另一手在腰间摸索出小瓶子,就想要取獾油,可手上的小动物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挣扎,反而是可怜巴巴的望着曦亭,那样子似乎以为自己已经没有生还的余地了。
好巧不巧,此刻曦亭也注意到了这只藤獾的不同,它的眉间有一点丹砂,显然是已经入道的小妖,思维也就更接近人类,面对这种情况,自然会异常害怕。
“好了,我不会伤你性命的,我只要你的一点精油去给我哥哥治病,你老实一点好好配合,马上就放了你。”
曦亭对它讲,只见藤獾似乎是懂了他的话,默默点头,便老老实实任凭曦亭处置,后者一口咬掉了瓶塞,用瓶口轻轻刺激藤獾尾部的腺体,不出所料,那里渗出了蜜色的液体,且因为这只藤獾有一定修缘的缘故,这獾油的质量也更为上乘。
待到积攒了小半瓶,曦亭一看可以了,轻轻盖好瓶塞将瓶子贴身放好,小家伙捏住藤獾的手也随之一松,放掉了手里的生灵。
“快回去吧,下次可别再让我抓到你了!”
他将手附在嘴边喊到,藤獾也回头看了他好几眼,最终一扭头钻进了茂密的树林里不见了。
“月哥哥,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曦亭低头看着手中的瓶子,眸中神色坚定,同时之前被他落下的小伙伴也相继赶到,忙着询问他的情况。
“大哥,到,到手了吗?……”
“呼呼……是啊,大哥,到手了?”
看着气喘吁吁的小伙伴们,曦亭感觉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随即他从胸前的衣襟掏出了那个瓶子,像是宣告胜利一样告诉了他们。
“嗯,到手了!”
听到曦亭的回答,一众人皆是慢慢展露出欣喜的神情,完全忘记了身体上的疲倦,眼睛睁得一个比一个大,尤其是羽山瞳澈,嘴也笑的合不拢了。
“太好了曦亭哥哥!”
“果然有大哥在就是不一样!”
“那大哥咱们赶紧回去配药吧!正好喃铃姐姐也在!”
“好,咱们回家!回羽山山巅!”
众人高声应和着,个比个的兴高采烈,曦亭作为一众小羽龙的领导人,自然要走在最后殿路,以防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意外情况,这都是这些年他跟随父辈狩猎得来的经验,却没想到,终于还是有这么一天发挥了作用。
黑羽的孩子瞳孔骤然收缩,即便是纯黑的虹膜也难以掩盖,曦亭快步上前推开了小澈,几尾乌亮的黑羽从他的手中脱离,疾速如箭,狠狠地击打在密林某处的黑暗里,那些若隐若现的正在蠕动的东西上。
“所有人不得擅自离队!都快点站到我后面!!”
话音刚落,伙伴们齐刷刷摆好了阵势纷纷聚拢,没有丝毫慌乱,也都做出了战斗的姿态。
“老大!是什么东西!”
一个孩子随手幻化出龙羽,转头问曦亭。
“是麻烦的东西……”
曦亭没有回头。
“老大,那他是什么程度?我们应付得来吗?”
“很难。”
曦亭说完,身后一行人便进入更加戒备的姿态,随时听候曦亭的调遣。
“待会儿,我打头阵,要是我十息之内不能出来,你们就快跑,跑的越快越好,都不准回头!!更不准回来帮我,直接去羽山叫大人帮忙!”
“可是!大哥,我们一起上难道还不能赢它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你倒是告诉我们啊!怎么能动不动就撇下你不管啊?!”
“这叫「忘川屠」,一种无智的低级邪物,形似藤蔓也似蠕虫,为世间贪念所化,其血肉外露,无骨无筋,样貌可憎。”
曦亭运转了一下拿握龙羽的姿态,眼神杀伐肃穆。
“我曾经见父亲除过这种异类,它们专门对人类和道行不高的妖类下手,本来是够不成威胁的,但它们最喜欢吞食猎物的心头血和记忆,尤其是后者,你的记忆越是珍贵,它就越是喜欢。如果被它逮到,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你所有的记忆都会被吸食的干干净净。我们的修为不够,跟它硬碰硬绝对弊大于利。”
“啊?!这么严重!”
“所以我让你们一会赶紧跑,我不许你们的记忆用来喂这种下贱的孽障!”
曦亭猛的抬头,掌上内力急剧凝聚,只见他朝着前方未知的领域打出一掌,伴随着直穿树林的掌风,算是他先发制人。
“不对啊大哥!羽山福佑之地怎么可能有这种邪物呢?!这说不通啊!”
“先别管这些了!快跑!被它套住,我们根本挣脱不了!!”
小曦亭眉峰凛冽,比平时不知紧绷了几个档次,他声音一出,自然所有人都听他的,纷纷展开了一对羽翼开始逃离。曦亭也就作为最后一个起身的,确认所有人都已经逃开了,他才展开羽翼。
只不过,曦亭没有起飞。
“不许停!直接回羽山!!这是族长之子的命令!!!”
伙伴们还没飞远,以为曦亭就跟在后面,这才没发现他根本没打算走。
“你这孽障,敢闯我羽山圣地坏我神山仙风!今天我羽山曦亭就要替世人除了你这孽障!”
曦亭将周身龙羽凝聚成一把小型古刀,在他的注视下,对面森然的草丛里缓缓爬出一只碗口粗细的黑红色触须,接着便是更多条粗细不一的蠕动腕足,而被它沾染过的地方皆是迅速枯黄,寸草不生。
诡异且弥漫着腐烂死亡的气味铺天盖地的袭来,不详和诅咒一样的东西久久不散,那是一整团形状不明的半液体物体,除了他的触须,他中间的身体是一个大如水牛的绛红色球状体,却完全看不清楚它的长相,说是身体也勉勉强强,因为那只是一堆烂肉一样的中心,只能看到一双通红发光的瞳孔,令人骇然。
曦亭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种书上才看过的邪物,也被它身上难闻的恶臭熏得鼻尖生疼,可他是纯血的黑羽,是始祖羽皇的直系后裔,因此他骨子里便不畏惧任何东西。
因为是在山里,又恰逢春季干燥的缘故,他不能使用龙焰,所以只能凭借自己还未完全丰满的龙羽和内力来与之搏斗,毕竟自己也才百岁过头,修为实属不够,倘若他能有四百左右的修行便可轻轻松松破除这「忘川屠」。
曦亭深知自己不占优势,只是希望小澈他们能尽快叫人下来,自己只要拖着忘川屠便是权宜之计,先不说叫大人了,只要把镜川叫来,就算来一百头忘川屠都不在话下!
“嗷嗷嗷呜呜呜呜!!!”
那巨大的怪物发出一声震彻四方的吼叫,一条粗壮的触手直奔曦亭而来,后者敏捷的躲过,一个干净漂亮的反手砍掉了丑陋的触手,不出所料引来了忘川屠更多的夹攻。
起初曦亭还能游刃有余的穿梭于笨拙触手的缝隙之中,但随着时间流逝,他的体力已经被消磨大半,他是活着的生灵,但忘川屠不是,这邪物可感觉不到累!相反,熟悉了曦亭的攻击套路后,攻击速度反而越来越快,这期间曦亭不止一次想用龙焰,可这东西最可恨的一点就是暴露的肉块组织油脂含量极高,一点就着,换做别的战场曦亭还可以放火烧光它,可这附近恰好没有任何水源,这要是让它不小心跑掉,绝对会造成山火,而且还有一点特别不巧的是曦亭今年还不足两百年修龄,还没那个能力突破真身化形为龙,所以和忘川屠打,他真的不占什么优势。
他不止一次告诉自己绝对不要思考多余的东西,可是最后还是难逃细小的疏忽,就在曦亭一个空翻准备跳上树迎击它时,从树干后面绕过来的一条触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脚腕,顿时一股辛辣的刺激性气味扑鼻而来,伴随着腐蚀一样的剧痛,曦亭被高高吊起。
“放开我!!你这肮脏的臭虫!!”
曦亭愤怒的用古语骂着脏话,腰腹一用力弓起上身去砍那条触手,但忘川屠似乎预判了他的动作,瞬速出击去拦截曦亭余下的两只手,同时也勒紧他的腹部,像是蟒蛇绞杀猎物一般,一点喘息的余地都不打算给曦亭。
“都说了……别碰我,你这…恶心人的业障!!!”
愤怒使曦亭尚且年幼的四肢上显露出清晰可见的青色血管,许是孤注一掷的发力,他曜黑色的眼睛里充斥着与龙焰一致的金色,同时,那把古刀重新化为万千龙羽的本体,宛若坠落的流星火焰,重重的打在捆住曦亭的那些忘川屠的触手上。
“嗷嗷嗷!!!”
那怪物吃痛的松开曦亭,小家伙未落地就已经在空中调整好落地姿势,没有丝毫多余和犹豫,他身后的羽刃紧紧相随。
现在他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己所能了结了这忘川屠!
他一个起跳,父亲教过他如果不靠内力想要打败忘川屠,就要用最原始的办法,这东西的弱点便是两眼正中的位置,眼看着下方扭作一团,气急败坏的怪物,他所有的龙羽再次聚拢为利器,龙羽成刃的瞬间曦亭高举刀刃,势要刺穿这怪物的眉心。
可说最后他手里的化刃距离忘川屠的要害真的不足一尺,本来曦亭也自认为胜券在握,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看似「无智」的忘川屠,最后还是略胜一筹。
一阵尖锐的刺痛席卷过曦亭的背后,紧接着他那半边身子麻乎乎的就失去了力量和知觉,中招的他只觉得一股天旋地转的力量将他甩在了一块巨石上,一时激起不少烟尘。
曦亭靠着巨石动弹不得,意识也愈发微弱,照这情况看他绝对是被它某条触手上的毒刺偷袭了,但曦亭想不明白,忘川屠只是低级的邪物,怎么可能会长毒刺呢……
他背后的石头上沾染了小一片发棕的污血,忽然想起来,自己刚才绝对是以为稳操胜券才解除了羽甲,懊恼不已。
“……哈…别想,抓住我……”
他还算有力气爬,挪动着几乎麻痹的身体想离开,不料他面前烟尘散去的后面,正是忘川屠那张血肉模糊的恐怖怪脸,顿时,那股难以言表的恶臭和腥味便狠狠地砸进他的鼻腔里。
曦亭艰难的抬头与那空洞洞的血眼对视,不过丝毫不见其惧色。
“去你祖宗……长得,真他娘,恶心……!”
他狠狠吐了忘川屠一口污血,不过那东西毫不在意,见地上的曦亭已是囊中之物,那双怪异的血眼眯起骇人的弧度,紧接着,那中心的巨大圆形肉块缓缓从中央竖直撕裂出一道口子,崩裂的血肉和污血溅了曦亭满头满脸,那刺鼻的血液腥臭味惹的小曦亭,即便是沦落这种境地还是皱起了眉。
最后狰狞的肉团之中,曦亭在沉睡之际最后看到,一个女子形状的人形物体从忘川屠的身体里缓缓探出,与外面令人作呕的本体不同,女子有着一双蛊惑人心的深紫色媚眼,和冰晰如霜的冷白肌肤。
一双玉手抱紧了他,那时曦亭已经再难睁开眼。
山坡上的太阳可说是温暖惬意的,但浮月从刚才开始,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难受,说是有闷气堵着也不为过,简言之,就是难受到呼吸都受阻。
这感觉令他坐立难安。
浮月站起身,默默从怀中掏出银莲,低头看着它出神。
“这羽山上……正发生着什么吗?”
浮月有些担心,他担心自己心里的那个声音有所对证,也想矢口否认,可那股愈演愈烈的不详已经笼罩到他心底的每一处缝隙。这窒息一样的不详感进一步引发了他的恐惧,而浮月此刻可谓害怕到了极点,就连握紧银莲的手掌,也跟着颤抖。
渐渐这种颤抖演化为肉眼可见的剧烈程度,浮月的瞳孔急剧收缩,又再次舒展,又再次收缩……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直至他的额头滴下许多豆粒大的汗滴。浮月一边喘气去排解这种生理上巨大的不适,但他越尝试就越痛苦,就连他的心脏也不自觉的抽痛,呼吸都染上窒息时才有的破音声。
“曦亭……?!”
浮月角膜充血似的,红的厉害,恰巧就是此刻,一连串七慌八乱的脚步声踏过重重高草朝他这里奔来,浮月现在神经异常的紧绷,闻声后本能的向那方向瞪去,以一个对他而言极其罕见的动作摆出攻击势的姿态。
“浮月哥哥!!——”
棕色眼睛的男孩儿一口气冲出了草丛,许是太着急的缘故最后一脚没踩稳脚跟,往前一趴就想跌倒,恰逢浮月及时看清了原来是他,对方一抬胳膊稳稳接住了小澈,让他撞在自己的胸膛上。
“小澈……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不要急,一句一句说!”
“不好了月哥哥!……曦亭哥哥他……他……!”
浮月心里咯噔一下,感觉眼前黑了许多,黑到他有些看不清小澈的脸。
“小曦他怎么了!?”
“他……一个人面对忘川屠,就在羽山密林的东南角!!他一个人留下了!!我们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飞得比较快,其他人把内力都传给了我让我先回来求援,其他人还在回来的路上!月哥哥!我们没想到他会一个人留下啊!……”
小澈尽己所能叙述着事情的全过程,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吓得抽噎起来,他是在自责自己丢下了自己的大哥,毕竟能多一个人帮助曦亭总比没有要好。
“月哥哥!……怎么办……曦亭哥哥他……我们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怎样了,都是我们不好……”
小澈声泪俱下,却嫌自己丢人似的拼命去擦眼泪,浮月见状连忙制止,拦下了他把眼睛蹭红的手。
“浮月哥哥?”
“记住小澈,这不是你们的错,既然他选择一个人留下确保让你们先走,那就证明,他能应付得来。”
浮月语气平和,顺势抚了抚小澈的侧脸,指尖轻轻一动,拭去泪水,半蹲下来单手搭在小澈的肩头上,温柔的注视着他随后淡淡笑了笑。
“你继续去告诉山上其他哥哥姐姐,然后好好的待在羽山,我去把他带回来。”
“可月哥哥!你的身体不适合战斗的!我们都不想你受伤!这……”
“放心吧小澈,月哥哥只是去把曦亭带回来而已,不会受伤的,也不会乱来的。”
他柔声安慰,浅紫色的眸子里满是真诚与安然,让人看之一眼就平复所有不宁。
“月哥哥答应你,答应你们,一定会平平安安,带着小曦一起回家。”
闻言,小澈止住了哭泣,却又有些错愕和茫然,好像眼前的人,与平日里朝夕相处的月哥哥,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同和差异感,但那双眼睛又在无时无刻提醒所有人,他就是羽山浮月本人。
“小澈,月哥哥不能再和你说下去了,你只管记住刚才我说过的话,其余的,都不要放在心上。”
还未等小澈消化完浮月的意思,浮月便一个转身飞驰而去,孩子眼中只留一抹雪发残影,与那对紫眸再无交集。
“月哥哥!!!”
山坡上小澈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然而浮月早早就消失在苍茫的山色之间。
若是要你以凡人之驱走尽神明之路,你是选择放弃,还是选择继续。
浮月重重地从陡峭的岩坡上摔下,好在事先抱住了头,他也懂得借力,这才没什么大的伤。
从山顶到山麓这段距离,他已经跑了不下百余里,全是忽略安全性选择最直达的路线。不带一刻的停顿休息,没有花费任何精力去管自己身上新增添的伤口,经过这浩荡的一番上上下下奔走,浮月的那件水色外衫已经被刮的可说是荡然无存的地步,浑身上下解释斑驳血痕与破碎不堪的织物,于他而言,最雪上加霜的,是之前练功的内伤,他自己知道,到了现在这里,一旦他停下,神经放松下来,内伤的剧痛绝对会让他寸步难行,再也爬不起来。
浮月一滚身子手臂再次用力站起,脚底一着地就蹬了出去,也没管手心渗出的鲜血。
“……小曦…!…小曦!…!…”
浮月喉咙里分明有血腥翻涌的呛人气味,他的肺也痛得能要了他的命,可他就是没有停。
也不知道那两条不再健全如同常人的腿脚,怎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奔跑速度。他又不知用身体撞开了多少本没有通道的灌木,带着伤痕累累的年幼躯体趟过急流……对普通的羽龙而言,这压根就是吃饭一样的问题,轻而易举,可对他,每一条都足以要他性命。
“……等着哥哥……你一定要等着哥哥!!”
浮月跌跌撞撞,不小心磕破了膝盖,可无论如何,他都要去救他的弟弟,当在他前面的路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藤蔓丛林,一望无际,可只要过了这里,那密林也就近在咫尺。
浮月想也没想,单手直抽出银莲,疯也似的对着充当拦路虎的藤蔓丛一顿劈斩。
“给我让开!让开!!不要拦我…让我去救他!让我过去!!”
遇到小的,软的,能砍动的,他就用匕首切断,遇到粗的,老得砍不动的,他就用自己的牙齿,一点一点将它们咬断。
他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拼命从挂满藤条的从缝隙中挤出,而银莲上,绿色汁液与鲜血并流,红与绿交织,触目惊心。浮月手上操持着染垢的银莲,疯疯癫癫接近了密林入口,顿时被那股恶臭激的失去理智,一咬牙跟着地上的痕迹冲了进去。
那正是所谓「忘川屠」的怪物,爬行时留下的,撞倒树木,和令草木枯死的带状痕迹。
浮月边跑边收束好腰间挂着的某样东西,随着一步一步深入密林中,那股刺鼻的血腥也就越浓,他死死盯着忘川屠留下的痕迹,周边的小动物都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四散逃离,唯独他与众流背道而驰。
五十步……三十步……十步……一步……!
奔跑着的浮月顿感一股凛冽的气流,不等大脑思考,他的腿部与腰部合并发力原地做了个向后侧方腾翻的动作,刹那间残破不堪的衣袂飘起,又随着主人熟练的肢体动作轻轻落地。得亏浮月的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躲开了这一击,不然,他已经被忘川屠黑红色的触手袭击成功。
浮月握紧手中白刃,压低了眉宇,暗道真是惊险万分,倘若不是刚才他用“跃鱼”的天诚步法躲了过去,那真的翻不了身了。
那条单独出现的触手见没抓到浮月,有些气急败坏,再度折返回来攻击他,而浮月自不会傻呆呆的干站着任由它抓住自己,立即抽身向着这空地四周的树木跑去,与常人不同,浮月没有选择与它拉近距离去攻击它的要害,而是刻意避开,甚至越避越远。本来,浮月做着围绕空地而行的圆圈式轨迹,那条触手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却怎样也追不上,因为若有第三个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浮月跑的一直都不是直线,而是形同蛇行的曲线,又时而转变成压低重心疾行的豚雾步法,闪躲绕避,后翻旋跃的所有动作活像一支悠然而然且迅捷灵动的舞蹈,没有任何束手束脚的不适感。
像是瞅准时机,本是向前奔跑的浮月一个猛烈的转弯绕到了一个粗壮的树干后,那东西因为惯性太大竟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冲出去好远又折回来去抓翻上树的猎物,但整体忘川屠的速度已经慢了浮月好几个节奏,就算他现在直勾勾的单纯从树上跳下,忘川屠依旧没有抓到他一根头发。
可浮月跳下来的时候,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大把银白似水的丝线,跳下来时他又一脚狠狠蹬在树干上使身体向左后绕圈旋折,那绷得笔直的丝线因为他身体重量和下行速度的缘故,已经成为一种锋利的武器,而上面闪烁着的细小朱红色颗粒,则进一步发挥了它的力量。
粗壮的触手被丝线牢牢捆住数圈,趁着自己落地快,浮月胳膊一扯,用了全身力气,身体猛的向后倒去,只听一阵硬物勒进皮肉的巨响,大半个忘川屠的触手以紧贴树干的姿态被切割成数块蠕动的碎肉,慢慢的,它们最终也弥散殆尽。
浮月松开了手里的丝线,他的手也出现了些许血痕,幸亏他一开始下山时匆匆抓了一大捆修琴的琴弦,这些都还是没处理完的弦,所以长度可观,再加上他经常佩戴一枚浅色香包,而里面的一味材料,就是世间妖物乃至羽龙都抵不过的克星天锁砂。
天锁砂,是世间一切浑浊与邪物的克星,对羽龙而言,他们是能破除羽甲伤到他们的唯一手段。不过这种朱红色的颗粒物质并不是剧毒,相反很多时候还可以拿来入药甚至调香,简而言之,除了能间接依靠武器伤到羽龙的肉体,这种物质如果内服是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的。
来这里之前,他边跑边用尽了香囊里所有的材料,将丝线从头到尾涂抹个遍,这也就是为什么,忘川屠能被一个孩子的力量切开,它的碎块还会突然地消失。
浮月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甩了一把灰绿色的碎渣到那剩下半截的触手上,烧的那触手滋滋直冒青烟,烧的它扭动着再次收回到对面密林的深处。
要问那些碎渣是什么,那些是浮月过来时顺手牵走的带有驱邪效用的干草枝叶,虽说他慌不择路,拔下来的数量的确不多了,但也够他应付一下。
“忘川屠!你出来!把我弟弟还给我!!”
一切归于寂静,浮月双手都在刀柄,声音愤怒而低沉。
“把他还给我,然后滚出我的羽山!你要是敢伤害他,我定亲手将你斩杀!!”
他话音刚落,一条新的触手像是弓矢一样直奔而来,不过这条要细很多。浮月的眼力极佳,还是看清了那东西的动作,须臾间振臂挥动银莲,狠狠的,又斩断了忘川屠的一条触手。
“把他还给我!…”
对面幽暗的深处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那模糊到分辨不清物种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愤怒与狂躁,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恶臭,腥味和同样狂躁的疾风,扬起对面浮月所有的银发。
在黑暗之中,一个轮廓可憎的物体逐渐清晰,起初自行撕裂的肉组织摇摇晃晃挂在中央女体拟态的长腿两侧,多余的碎肉轻轻依附在拟态雪白的裸肌上,只是简单看,当真还就是一位身着红衣的绝世美女。
可浮月才没什么心情去看它美不美,见如此诡异唏嘘的场面,浮月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女体手里抱着的曦亭,小羽龙早已失去意识,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一头黑发散落开来,浑身沾满血污。零零碎碎大概有十多条手指粗细的触须缠绕着他的脖子,以及衣衫里那些身体其他部位,而最让浮月想疯的是,有一条类似口器的东西,正缓缓靠近曦亭的头顶。
“别碰我弟弟!!!”
这声怒喊集尽了浮月一生所有的愤怒,那是这个尚年幼的孩子首次爆发出如此剧烈高亢的声音,神色和言语。遍体鳞伤的身体中,无数的血性因子都在翻滚沸腾,叫嚣,咆哮着定要将眼前不净之物消除抹杀。
浮月变换了身体姿态以一种贴近地面的奔跑状态直逼忘川屠,而这种姿势又更高程度提升了他的速度,毫无疑问,这又是天诚三十六式步的其中之一的弦箭之步。忘川屠见他瞬间拉近了距离,几条蟒蛇一样的触须倾巢出动,与之前不同,浮月没有再避开躲闪,而是直勾勾向着它们跑去,又在即将接触到最近那条触手的瞬间,腰部以下离地腾空,反借着手臂的力量一下子按在那忘川屠的触须之上,一压,一弹射,灵巧的在触手身上做了一个迅速的前翻,脚踩着下面结实的长触手,以敌人的身体为路径再次进攻,那忘川屠自不让他如愿,调回多余的触手继续攻击,想把浮月从身上甩下。
浮月跑的又稳又迅速,期间他避开了大部分夹攻的触手,而忘川屠本身智力不高,不知为何几乎忘了浮月脚下踩着的是属于它身体的一部分,只是又气又急想用其他触手把他抓住吸食记忆,顿时那堆触手不约而同聚集过来,纷纷同一时刻,向猎物逼近。
浮月当即眼神一冷,火速咬住银莲的刀身,将它叼在口里,即刻一气呵成再次从袖口里拽出一把东西,无所畏惧直冲敌阵。
“嗷嗷嗷嗷——!!!”
忘川屠发出吃痛的吼叫,那些攻过来触手几乎全被破坏,断的断,折的折,还有半掉不掉的像破布一样挂在肢体上——原来浮月刚才拿出的,是无数涂抹了天锁砂丝线拧成的粗壮线股,其末端还绑了一块石头,他双手同时用力将线股横扫出去,石头的重量弥补了他力气的不足,所以提升了末端攻击,瞬间把触手打的支离破碎。
忘川屠痛苦的扭来扭去,被天锁砂破坏的组织可不能再生,伤口也会疼数倍不止。然而浮月可不会那么傻等它缓过来,而是先发制人。
意识到浮月从自己身上消失的忘川屠开始寻找,电光火石间,看到的是凌然于空,高高跳起的浮月。
“把曦亭,还给我!!……”
只见他一手抓握那捆线股,一手已经取下银莲,低沉而充斥着杀意的声音从孩子的口中传出,浮月不带一丝犹豫纵向挑断了末端捆扎丝线和连接石头的一根单线,刹那间无数根反射着阳光的琴弦在他手中散开,亦如仙人的巨大拂尘,亦如那令人伏法的恢恢天网。
浮月向下坠落,同时用全身力气将散开的一大把丝线抽向忘川屠正中那女子拟态的身体,为了不误伤她怀里的曦亭,而选择从抱住他手臂相反的方向下手。
本是胜负已分,却不是定局。
浮月咳出一口鲜血,之前忘川屠偷袭曦亭那根带毒刺的触手刺进了他的后背,进而造成浮月用力点的偏差,万千丝线打偏,但也重伤了拟态的大半张脸和右肩颈,她的双目均被划瞎。
忘川屠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直接扔掉了手里怀抱的曦亭,浮月见状也不顾被毒刺刺中,反手将它砍断,一个踉跄的落地,再次跌跌撞撞朝着心念的胞弟冲去。
他一手揽起曦亭烂泥一样的身体,单手将他抱住,又让小家伙的下巴放在自己的肩头上,保证他的呼吸。他的另一手仍旧紧握银莲,停摆在曦亭与忘川屠之间。
浮月的脸上不再有任何东西,乃至一分一毫的情绪,他只是单单抱住曦亭,保持着警惕一手举着银莲,一面慢慢向后退去。有些缓过气来的忘川屠陷入疯狂的状态,即便拟态看不见了,但本体两个血通通的怪眼却睁开了许多,像是要撕碎害它受伤的浮月一样,用它迟缓太多的速度向兄弟二人挪动。
“已经结束了,忘川屠。”
忘川屠没有听进去他的话,仍旧继续逼近,直到它的身体好似被施了什么术式一样,被牵制了行动,再也不能前行一步。不过仔细看去,那可不是什么术式,而是空中,吊满各处的绷紧的银色琴弦将它庞大的躯体牢牢捆住。
四两拨千斤,只要找对了发力点,就能以柔克刚,化有为无,数千万的丝线完美的隐匿于树林的各个地方,游刃有余的分散了忘川屠所有的力量,所以即便它能耐再大,也挣脱不了这天锁砂的琴弦阵。
“我本想先前那一击给你个痛快,但事已至此,怎样都无所谓了。”
被琴弦禁锢的忘川屠好比一只陷入蛛网的肉虫子,可它再怎么惨叫也引发不来浮月一丁点的同情。
“之前躲避你第一条触手时,我顺带在这四周的树上布满了丝线,现在,就是收网的时候。”
之前他并不是为了躲闪而乱跑,而是趁机悄无声息布下了天罗地网,这是他从古书上学习过的一种丝弦阵,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这样派上用场,它们每根弦环环相扣,交相辉映,轻轻牵动一根便会带动整体阵的力量,中招者越挣扎就越紧绷。
浮月抱着曦亭退进了身后树木的树荫之下,而那里他的手边,正垂落着一条独孤而存的琴弦。
“夺走重要之人的记忆,抹去那些幸福的回忆,残害无辜……并乐此不疲,引以为豪。”
浮月眉心紧蹙,任由身上伤口的血珠滚落。
“世间生灵都有被宽恕的理由,而你没有!”
语落,浮月刀回鞘里单手抓住那条弦用力向下一拉,千万条相互联结的丝线顿时运作,忘川屠的身体应声变形就被切碎成小山一样的烂肉,鲜血如同泉涌染红了它周围全部的草地,只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那令人作呕的碎肉就化作飞灰,唯独那刺鼻的血腥和遍地血迹还能提醒别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战斗。
瞬间放松下来的浮月长呼出一口气,紧接着就是能够撕裂他身体的难加形容的痛感,本是完成了一项绝不可能完成的目标,终是再也没任何力气支撑双腿再站下去,浮月第一次感受这样的痛苦,那已经痛到,感觉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一样,他身体的每一块组织都在哭泣在抗议,倾诉它们遭遇的种种不公。
浮月的银莲直插地表的草皮,双腿断了似的跪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为了支撑身体不倒下,他使用了银莲,也因为手掌攥紧,血再一次顺着重新裂开的伤口流淌到银莲的刀身上。
尽管他现在如同一把残火,随时都有熄灭的风险,那只怀抱曦亭身体的手却从未见屈服的痕迹,又坚固,又牢靠的将他小小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小曦……小曦……醒一醒……小曦……”
浮月艰难的抬起手去摸曦亭的动脉,发现他已经中毒,而且迟迟不醒,后背上又是多了一个血窟窿,而且他也不知道,这异变体的毒素到底是什么程度,会不会置人死地。再一回忆起刚才与忘川屠对战的情景,潮水一样的后怕席卷他的内心,没能保护好弟弟的自责与悔恨令向来坚强的他沁出眼泪,倘若自己没能救下他,或者自己殒身,又或者对方是比忘川屠更强的存在,那么可能现在曦亭拥有的记忆,甚至是他的性命……
会怎样他不敢想象,这股后怕和恐惧吓得他泣不成声,他又再三确认了曦亭的头部没有任何创口,只是动作比先前急促了许多。
浮月一遍一遍为曦亭擦拭去脸上的血污,为他整理好凌乱的碎发,一遍一遍呼唤他的名字,只求小小的孩子能看他一眼,却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更为严重的伤势和那半截扎入后背还未拔出的毒刺。
“小曦,你睁开眼看看哥哥……你看看哥哥,已经没事了……没人再能伤到我们了……”
浮月牵起曦亭比他小一圈的手,用自己的手紧紧握住,希望这样能让沉睡的曦亭感受到自己。
“所以你睁开眼看看哥哥啊,拜托了小曦……哥哥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了……”
泪珠簌簌滚落,砸在曦亭的衣服和面颊上,随着时间流逝,浮月身体的痛感逐级被唤醒,现在的他,哪怕只动动手指都是万箭穿心的痛,哪怕移动一下手脚都是千斤的重量。也正是这种痛和沉重让浮月意识到,自己已经再没能力去救曦亭,而且越痛他就越清醒,自己也就越无力,越绝望……
“谁都好……谁来救救他…有人吗?救命,救救他……”
浮月抓着曦亭的手抵住自己的额头,双肩随着哭泣频频颤抖。他恨自己的弱小和无用,从他懂事开始,就没停息过。
“羽山的神啊,我愿用性命和这副残躯换回他,求求您,不要带走他,求您……”
浮月已陷入绝境,不顾一切的抱在弟弟身上,声嘶力竭。
“不管谁都好!我求求你们帮我救救他!!让他醒过来,让他活下去!!要什么我都给你们,是手也好,是脚也好,是我的命也好!若能以我这副残躯救他,那便尽数拿走罢!……我只是不想失去他,我不想失去他!!”
绝望到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一片狼藉的森林之中,惊起无数飞鸟。
一股温热的液体贴着浮月的颈侧淌过,他的眼中瞬间重燃希冀,因为那不是属于他的眼泪。
浮月连忙起身,发现曦亭依旧不醒,只是他的表情有了深切的变化。孩子的眉心依然锁紧,但却韵满悲伤,紧闭双眼的眼角,分明都有清泪流淌。
尽管他没醒,却听到了浮月的呼唤,并与之共情似的被他的心痛所感染,做出反应。
“小曦…!你听见哥哥说话了吗?小曦!醒醒!小曦!……”
浮月轻轻摇晃他的身体,一激动将所有东西抛在脑后,包括他自己的伤势。
“小曦!醒醒!……哥哥在这里,你看看哥哥!”
浮月慌慌张张擦去自己一把一把的涕泪,他又是笑又是哭,一面摇曦亭,一面蹭着自己的眼睛。
“小曦……小曦!”
“……哭……”
曦亭干瘪的嘴唇轻轻碰了碰,呢喃出一个迷糊的音节。
“别……哭……”
曦亭的脖子动了动,眼皮也不自觉的开始转动,更多模糊的音节从他口中冒出。
“好的小曦!哥哥不哭……哥哥在这儿!我就在这儿!!”
“哥……”
“嗳!哥哥在这儿!……”
曦亭只能睁开一条缝,浮月这次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显然异变忘川屠的毒不足以致命,但却能使羽龙陷入深度昏迷,甚至弱化呼吸,麻劲儿特别大。
恍恍惚惚的视线里,曦亭见浮月眼眶红红的,连衣服都破破烂烂的,身上还在不停的流血。
“哥,你怎么了……”
“哥哥没关系,不小心摔了几跤……真的没关系,没关系的……”
浮月喜极而泣,颤抖的声音里透着酸涩与欢喜。
“对,啊……我想起来了……哥,不小心受伤了啊……”
曦亭的声音细弱,却比先前清醒了,躺在地上的他颤颤巍巍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襟,默默掏出一个东西,艰难的牵扯出一个称得上笑容的笑。
“哥,给你……用它,就,不疼了……”
正是装獾油的小瓶子,浮月双眼睁大连忙接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瓶口残留的淡香,顿时所有东西,他都明白了。
他谎称自己是烫伤,结果曦亭当了真,下山取獾油,结果遭遇了变异的忘川屠,然后才有了接下来所有的情形。
这一切的因果,都在于他,都是他造成的,是他害曦亭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哥……那怪物赶跑了没……羽山,可不能有这种东西的……”
“赶跑了……全是小曦的功劳,它已经不在了……!”
“要不是它偷袭我……它,早就死翘翘咯……”
“嗯…我们小曦永远是最厉害的!”
“嘿嘿……不过,为什么会有忘川屠捣乱啊……哥,你知道吗?小曦今天,真是倒霉啊。”
曦亭自嘲似的扭头过来吐槽自己的遭遇,不过浮月没跟着他回话。
“小曦……”
“哥…曦亭不怨你,是曦亭现在太弱小了,才会被它摆一道……你放心,我发誓……等我长大,我会超越所有的强者,这样一来……就没任何东西能伤到我,再也不用,让你替我担心……”
浮月低头,看着曦亭铺的满地都是的黑发和孩子半睁不闭,黯淡无光的眸子,以及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因为中毒产生的细小黑点,心想全都是自己的错,要不是自己对他撒谎,曦亭绝不会伤成这个样子。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浮月声音细小如蚊,曦亭没听清,只顾说自己的话。
“是哥哥保护了我对吧?哥哥真厉害……下次,换我保护哥哥好吗?”
“你已经在保护我了,曦亭……”
从曦亭降生开始,浮月就明白了,是这个比他年幼的生命一直在保护他,救赎他,一直以来都是。
浮月半趴在地上,仔仔细细看着曦亭身上每一处的细节,生怕有哪里再也看不到。就在这时,本来就没什么力气的曦亭忽然嘴唇一用力,尖锐的牙尖磕破了半边嘴皮,血一下就流了出来。
“月哥哥……快跑…快跑!”
孩子声音虽弱,声线里却是恐慌至极,甚至和之前的浮月一样透露着绝望,闻言的浮月急忙起身,看到身下的曦亭拼尽全力挣扎着想起身的样子,不详的预感再次笼罩,只可惜,他现在跟曦亭一样,再也不能奔跑战斗。
“哥……!你快跑!跑啊!!……我现在根本打不过它们……你快跑啊!别管曦亭,你别管我!你跑啊!!”
即便如此,浮月也没听进去曦亭的哭喊,反而是爬着去咬插在地上的银莲,最后还是选择跪着两条腿挡在弟弟身前。
他决心已定。那股再难闻不过的恶臭,就算是他这种体质,也足以闻到了。
以二人为中心,只见四面八方的树林中接二连三探出了数头蠕动的忘川屠,全都是之前那头相似的大小,甚至有过之无不及,且都狰狞无比,肮脏可怖。浮月大致数了数,共有不下四十头。
“哥!!你跑啊!!!”
曦亭极力想翻起身体让它重新站起来,可现实就是,他只能干躺着,看浮月独自一个人挡在他面前,应对所有的危险。
曦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知道,自己的哥哥一定是一副绝不退让的神情。直到银莲从他颤颤巍巍的手里脱落,保持双腿跪着的姿态一动不动时,曦亭也停止了叫喊。
“小曦,对不起,原谅我。”
下一秒数头忘川屠的触手皆是倾巢而出,何其凶猛,直奔二人袭来。
浮月一转身,猛的扑向曦亭,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的挡住曦亭,同时弓起后背,死死将弟弟抱住不放,任凭曦亭怎么挣扎,他的回应只是越抱越紧。
因为就算死,他也要死在弟弟前面,也要比他先死。
“哥——!!你放开啊!!”
无意之间,曦亭摸到了浮月背后的那根毒刺,再者皮肤通过触摸传递过来的信息,让孩子停止了挣扎,光是他哥哥的后背,大大小小加起来的伤就能让一个孩子的认知发生巨大的改变……
他回忆中的哥哥一直都是白白净净,被疼爱有加的存在,他从不会在别人面前哭泣,也从没有受过这么多的伤。
曦亭愕然,他感觉,自己的世界,现在已经死了。
“都他娘的给老子死远些!!!——”
顷刻顿闻一男子之声,其势若洪钟,愤怒不已,好似他胸中一把烈火,要靠声音势如破竹才能发泄。
三股巨大的水柱化作的蛟龙瞄准所有袭击过来的忘川屠,分分钟咬断了所有靠近兄弟二人的触手,牢牢将他们护在身后。与这三根水柱比起来,那忘川屠的触手,简直连小指都不如。
一股山间泉水的清甜之气扑面而来,浮月睁眼,几滴水花打在他的眼睫毛上,而穿过水柱之间的缝隙,朱红色的绸缎锦纱是他最先看到的东西。
浮月怀抱着曦亭,还没有看清,好像又听到上空传来一阵阵鹤唳,其气势恢宏,蔚为壮观。忽而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单手持一柄长剑,只是一抡,腰身扭转,无数洁白的丹顶鹤从他的剑气中诞生,转断了近半数忘川屠的要害。
“鹤仑…山行!!”
灰色的发辫随风飘扬,镜川一个稳稳的落地,同样挡在二人身前,并以迅雷之速斩杀了准备偷袭的忘川屠。
“锦光前辈!咱们速战速决!!”
镜川高声询问,锦光也是气头上,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好,你尽管放心烧这些孽障便是!就是再大的火我也能给你灭掉!羽山要是因为这个出了山火,有我来担着!!”
锦光一挥朱色水袖,水柱如箭一样射穿了几头忘川屠的身体,他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之火,漂亮的眉心紧皱不解,一排细小的尖牙隐隐约约从嘴里露出。
“他也就今天不在,你们这些魑魅魍魉就出来造次,还敢伤他的儿子?!……今天老子就让你们这些烂肉渣子见识一下什么叫代价!!”
黑发红衣的锦鲤精掌心一握,骨节噼啪作响,刹那间又是隔空弄死了三头忘川屠。镜川闻声点头,半句不拖沓,只见少年两指抹过剑身中间的剑心,一股如同鹤冠一样紫红色的火焰顿时倾注其中,所有漫天飞翔的白鹤顿时化作燃烧着烈焰的金乌,无数紫红色的金乌鸟将忘川屠团团包围,那些大肉团一沾到火便熊熊燃烧,如老鼠般四散逃窜。
而这紫红色的火焰就是镜川的龙焰,它的颜色罕见而又惊艳,变且幻无常,比一般龙焰有更广阔的通用性。
忘川屠被烧的嗷嗷叫唤,一下子就乱了阵脚,锦光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一双水袖蹁跹腾起,数丈高的环形水墙平地而生,将它们全部围堵在这一方天地里。
“小川子!!那些烂肉渣子就让给你了!!懂我意思吧!”
“明白!!”
镜川运转剑锋,双手紧握剑柄抬高至肩,少年的脸上韵满冷静但深切入骨的愤慨,只见他周身龙焰纷纷缠绕剑身,须臾便成为了了一把更为锋利的火色长剑。
“犯我羽山者,定斩不饶!!”
无数血色雾花绽放在空气里,镜川的那一击顷刻之间就灭掉了全部的忘川屠。
那一切都映在了浮月眼中,包括那个少年无比潇洒的背影,以及他挥剑的每一个动作……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如果自己也能有镜川千分之一的力量,那也足够了……
“小月月!你们怎样?还能看清我是谁吗?!”
锦光跑过来蹲在浮月前面,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水藻香让浮月的心性迅速镇定下来并认清了情况,现在已经来了救兵,无论如何,都比之前的走投无路强太多太多。
“你是锦光哥哥…还有,我还爬的起来!”
“那这小不点儿呢?!”
“中了毒,但问题不大!没有性命之忧!”
锦光灵眸闪过担忧与心疼,只是草草扫了一眼浮月身上大致的伤势,他便知道,这孩子伤得绝对不轻,再一看他身子底下藏着的曦亭,身上的擦伤连浮月千分之一都不及。
“走!我带你们回山上疗伤!!”
锦光应声将两个羽龙的孩子抱起,宽大的水袖将他们遮掩的严严实实,为了不加剧他们身上的伤势,锦光提前施加了一层涌动的水流包裹住他们的身体。
“小川子!后山的那些一个人应付得来吗?!”
“绰绰有余!”
镜川甩手扬去剑上的灰尘,就在刚才,这里所有的忘川屠都被他的龙焰烧成灰烬。
“后山已经增援了救兵,叔叔伯伯都在,我现在就过去,绝不放过任何入侵者!!阿月和小曦就拜托前辈了!”
镜川收回长剑,一对深灰色的眼眸里暗藏灼灼杀意,锦光点点头回应,镜川看后也有了下一步动作,只见少年周身顿时烟云环绕,足有数丈之高,一条长有巨大羽翼的美丽生物直冲云霄,如同人间神话中的龙一样,头顶坚硬的树杈状龙角,身披栉比灰鳞,五爪锋利似刃,腾云驾雾,化形真龙的镜川只在上空展翼盘旋了一下,忽而发出一阵悠远的龙吟,向远处的后山飞走了。
锦光看他飞走后,脚下一用力便往山顶的方向迈进,巨大的水柱随之凝聚成一条硕大的蛟龙,承载着三人片刻也不曾多留。
锦光臂弯里更为年幼的曦亭此时缓过了神,孩子先是看看锦光另一手揽着的浮月,再低头看看水蛟腾行下空,零零星星冒着的青烟,就算他现在动不了,但是他的感官已然恢复。
“小曦,别怕……羽山不会有事的,区区几头邪物,不会有事的。”
曦亭回头,转眼就是浮月看过来的浅色眉眼,只是那雪白皮相上班班的血痕让这双眼睛失去了吸引力。
“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羽山不会有事的,小曦,大家会保护好它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啊,哥……是你,是你为什么会这样啊……”
曦亭小小的面孔上透露着绝望和悲切,显然他无法面对千疮百孔的浮月,只感内心凌迟一般的剧痛,眼泪再一次崩溃决堤。
锦光暗暗啧了一声,手上一用力让曦亭暂时昏了过去,不难看出这小东西受了很大打击,放着他继续看遍体鳞伤的哥哥,谁知道以他的脾气会做出什么。
“锦光哥哥?”
“都别说话,乖乖躺着休息,现在你们已经安全了,没人可以再动你俩一根汗毛。”
水蛟发出嘶吼,一个摆尾砸碎了方才飞过的山岩。
“我答应过你们父亲,只要他不在,我就会保护你们,是我失职……但这笔账,我迟早会要回来!”
浮月感觉搂着自己的那只手攥紧了一下,渐渐安下心的他,依偎着红色锦鲤的胸膛,被带回了羽山。
后来,浮月身上所有的伤轻点完之后,发现大大小小共有九十四处,且不包含后背上的那个窟窿。之后的九个月里,浮月被勒令停止一切活动,安心服药养伤,在此期间,除了父母跟长辈,任何人不得见。
与之相对,曦亭的伤只过了三天便尽数痊愈,未曾留下一丝疤痕。
这次袭击事件没多久,羽山的家主和主母便连夜赶回,忘川屠扎堆出现在羽山,也印证了苍诀所说的毒物异变为祸世间的问题,这之后羽山加强了龙气的保护以及巡山力度,自此以后,再无邪祟入侵的事件,虽然苍诀带领族人查找这次偷袭入侵的起始,可始终都找不到任何线索。
几乎一年的时间以后,浮月痊愈,但身上多少留下了一些浅疤,被准许出关走出霜梨别院大门的那一天,他的兄弟姐妹,亲朋好友,近亲邻居,发小玩伴,乃至羽山上的一些常驻妖,他们所有的人都来接他。
“哥!!”
“小曦!”
他稳稳接住了飞扑过来的弟弟,两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
“哥!我好想你啊!……”
曦亭搂着浮月的脖子,亲昵地用脸颊蹭着浮月,又满是撒娇意味的一头埋在浮月的胸前,他哥哥也是好久不见他,同样把他搂得很紧。
“我也很想你啊小曦!还有大家,我很想你们!……谢谢你们!”
最终,浮月在一群人的环绕中离开了这束缚他许久的别院,再一次,融入了自己的家。
时隔境迁,浮月可能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个情景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浮月倒掉了木盆里的血水,仔细擦干后,蘸好药瓶里洁白的药粉给自己的手掌止了血,同时不忘点起一支百兰香,这还不够,他最后拿出了一副蚕丝的薄丝手套戴上,一抖衣袖,大半个手套边缘便被遮掩起来,乍一看,也就只是一样装饰品。
浮月又收好了银莲和那把细剑,小心翼翼卷好了自己刚才写的自罚状,然后对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不知所措和怅然若失。
他抚摸着镜中自己的面颊,万千思绪也只能沉默,而好巧不巧,他房间的帘子突然被其他的人掀了起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浮月扭头,正好对上了一双凛冽深邃的黑眸,进来的人的衣着玄色羽甲,身姿挺拔,威严而又英俊,一头过膝黑发恣意散开,正是他的胞弟,现在的百川之王,羽山曦亭。
“没做什么呀小曦,我就想练练字……刚才,不小心打翻了墨盏,对不起啊。”
对面的王没有言语,他先是低眉嗅了嗅浮月房间里的空气,遂开口,用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讲。
“区区一个墨盏,不必挂齿,更不必道歉……”
曦亭停顿了一会儿。
“百兰香……还喜欢吗。”
“喜欢!小曦你的手艺最好了,等用完了以后,能再帮哥哥做一些吗?”
“好……”
画面一转,浮月把那无意之间翻找出来的蚕丝手套找了个地方重新放好,再次开始清理别的老物件,又把现代的产品和那些老古董分好类别,终于算是打扫完了自己的卧室。
“小曦!你那边怎样了?用不用哥哥帮你一起?”
浮月探头询问,对面房间黑色短发的青年就扛着一把扫帚踱了出来。
“打扫的差不多了,不用麻烦你了浮月。果然,这种事情,还是亲手解决最顺畅了。”
浮月笑了笑,因为他和曦亭的想法一样,打扫卫生什么的,必须要靠自己的手和体力劳动,过后欣赏着自己成果的那一刻,才是最令人开心的。
“那,下午都收拾完毕后,咱们一起去找杉秋他们吃饭吧!最近我又发现了一家新餐厅,他们家的饺子特别好吃!”
浮月笑吟吟看着他,曦亭挑了挑眉怂了个肩,抓起墙壁上挂着的毛巾就帮浮月擦拭他额头上的浮灰。
“粘的到处都是,还有我就不明白了,浮月你为什么老爱去找那狐狸,那家伙有啥好挂念的?”
“这就是小曦你的问题了不是吗?”
浮月调笑似的回应他,曦亭也不在意,轻轻笑了一声,接过浮月手里的帕子。
“你腰上那是什么?”
曦亭投来好奇的目光,只见浮月衣服露出了半截腰部,有一个银到发亮的东西别在他的腰带里。
“噢,这个啊。”
浮月拔出那个东西,那是一把铸造着睡莲形态的精美匕首。
“刚才,我收拾老物件的时候拿的,有些怀念,就拿来擦拭了几下,正好家里缺一把这样的东西,切水果比较方便……就,呵,就想拿出来放到经常能看到的地方。”
浮月说了很多,曦亭倒是不怎么认得这匕首了,只是依稀记得,他好像在哪里看过。
就如它的名字一样,有些事情,生来就注定,会被人遗忘。也生来就注定,他不允许有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