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着是否召来水蝶兰,一起去剃刀峰踩踩场子。李手上不停,将山坡上的禁法纹路尽数销毁。
此时,幽一的巡逻直径已经扩大到三十里,其神念控制的范围更是广大,偏偏李仍没有什么吃力的感觉,这让他非常欣慰。
看起来,非但阴散人,就连幽一也终于摆脱了天冥化阴珠的依赖,成为可以常规动用的大杀器。此刻,李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精进幅度,这使他心情变得很不错,也更快地做出决定「嗯,还是甭叫水蝶兰好了。她在外面藏了一整天,应该很窝火才对……咦?」
远方幽一的感应在此时回馈回来,在直线距离七十里外,某个他极感兴趣的人物刚刚现身出来,同时正有另一个他更熟悉的家伙飞快地接近。
这两个人……
糟!
李瞬间下令幽一全力收敛气息,却仍慢了半步。
最先出来那人分明已有所感应,虽相隔几个山头,其凌厉无匹的气息仍然直透过来,遥空和幽一碰撞一记。
李无心恋战,也使得幽一没有展开他惯用的凶悍手段,只是稍触便退,一退数十里,将气息隐藏得更深。
「天芷上人哪……脾气是越发见长了!」
李咧咧嘴,将幽一收回,不敢再对天芷有什么想法,却将注意力放在了后来接近的那人身上。
天芷这母老虎碰不得,箕不错这奸人也碰不得吗?
他想起那天晚上,无意间得到的消息。当时他问箕胖子,那块「锁心寒铁」是谁订做,箕胖子便说是「天芷上人」。
而接下来,两人动手,细节就没再问,现在想来,昨日传闻千帆城炼制法宝,应该就是炼那粗胚,今天大功告成,箕胖子便来表功了。
「锁心寒铁,嘿!恐怕没什么用吧。」李结合前后枝节,已将事情弄明白了七七八八,兴趣却没有丝毫减弱,心中甚至还跳出个大胆念头。
李迅速加以评估后,飞快地换装,又用无颜甲遮脸,变成一个普通的散修模样,这才收敛气息,小心翼翼地跟在箕胖子后面,朝天芷上人所在之处潜去。
他不敢太过接近,所幸无论是天芷还是箕不错,都没有刻意压低嗓音的打算。迎着山风,李将远处传来的声音听个正着。
箕胖子的声音倒是难得的庄重规矩,他老老实实地问讯道:「上人一向安好?」
天芷也不冷不热地回应,至此闲话时间结束,天芷直入正题:「锁心寒铁可带来了?」
「上人的请托,箕某不敢怠慢。喏,这便是锁心寒铁了。
「其材质是在东海海底采集上来,经碧尘砂磨制,昨日又拜托千帆城的大匠师淬炼,刚刚出炉。数道工序无不尽善尽美,上人尽可放心。」
「多谢箕宗主费心。依我二人之约,这是敝宗的「太阴光极幡」,从此便是箕宗主的了。」
「好,好极了,真是好宝贝。与上人做生意就是痛快。以后若再有什么买卖,上人不妨再与俺联系,旁的不敢说,箕某在生意上的声誉还是有点保证的。」
天芷不置可否,只将锁心寒铁收入袖中,没有回应的打算。
箕胖子也不觉尴尬,正要再接上两句闲话,忽地神情一动:「咦,那位是……」
不只是箕胖子和天芷,就连李也生出感应,向一侧望去。仅数息时间,半空中遁光敛落,天芷处身的山顶上,又现出一个人来。
李眯起眼睛,小心地扫了两眼。见来人白发苍苍,略显老态,双目却精光四射,不怒而威,颇具气势。
李印象中记得,此人也是不夜城的,与天芷同辈,似是叫许阁老。
因他的名号很有人间富贵气,李记得比较清楚。
遥遥看去,这位许阁老表情冷硬,一点儿也没有因为箕胖子是一宗之主而有所软化,他只是僵硬地行礼招呼一声,便像根桩子似的站在旁边,不发一言。
山顶上的气氛立刻就变了。
箕胖子何等油滑,见事情不对头,先将手中的「太阴极光幡」收入怀中,确保到手的宝贝不会再飞走,再打了个哈哈,扯了几句没营养的闲话,便出言告别,转身走得无影无踪。
李没有动作,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山顶上的局面吸引住了。
等到箕不错走得远了,天芷才开口说话,声音相当柔和:「二师兄,你是生气我把太阴极光幡换出去吗?」
许阁老深吸口气,语气仍是硬梆梆的:「宗主明鉴。就算极光幡算不得顶法儿的法宝,却也是先师手制,为了区区一块锁心寒铁,宗主便将它换出去,情何以堪?」
天芷没有即时回话,只是拿出那块锁心寒铁,静静地打量。
许阁老见状越发恼怒,偏又碍着天芷是宗主之尊,只能压着嗓子低吼道:「宗主!」
抬眼看他一眼,天芷脸上的笑容有些模糊难辨:「二师兄,你从小便是同门里最大方的,也最疼我。区区一件极光幡若能引出你的火气,我们现在也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李听得一怔,却又见许阁老身子发紧,良久方又开口,语气却也柔和下来:「宗主,你还能叫我一声二师兄,这很好……也罢,咱们不再绕圈子了,我只想问一句,你换这块锁心寒铁,还特意打造成长钉模样,用它来做什么?兵器?」
天芷沉默了一下,摇头道:「我自有打算。」
许阁老「嘿」了一声,紧接着又道:「我还想问,宗主你急匆匆教授季涯那孩子五色神光,转眼又要去异地闭关修行,为什么?」
「我自有打算。」
「好!那我再问个以前的,三天前,宗主与妖凤交手之后,一直到傍晚,那段时间,在哪儿?」
隐身在侧的李几乎要吹起口哨来。
他没想到,天芷竟然后院起火,被自家人发现了端倪。可也就是一转念的工夫,他忽又笑不出来,眼前这幅景象,指不定哪天,就会同样出现在他身上呢?
天芷果然没有办法回应。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谎言永远只是一张皮,远远看上去天衣无缝,可一旦被划开了口子,便什么都遮掩不住。所以,像李这样把说谎当成家常便饭的,最怕就是许阁老这样,拧着劲较真儿的!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许阁老听不到天芷的回应,却没有半点儿胜出的开心,本来挺直的脊梁反倒彻底垮了下去。他抬头望天,喃喃自语道:「果然如此……」
「二师兄!」
许阁老摆摆手,反过来打断了天芷的发言,略显苍老的脸上却不知是什么表情。
「你的习惯,这些年来就没变过。只要你手上沾了血腥,回来一定要用珍珠粉拌泉水洗过。
「那天,你在房里洗了足有一个时辰……师妹啊,对我这看着你长大的师兄,你想说些什么?
「当然,你是一宗之主,向来又是杀伐果断的性子,真有什么人命干系,我也不说什么。可是你告诉我,你换来这根锁心寒铁钉,要钉谁呢?
告诉我!」
天芷仍没有直接回答的意思,她只是平淡地说:「二师兄,我这是在为宗门打算。」
「为宗门?是了,我从来不怀疑你这份用心。可是我却怀疑你用心用到了魔障!以恶养善,结出的绝不是善果!宗主见识超我十倍,这种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就算在远处,李也能察觉到天芷的身躯轻震一下,嗓音有些哑了:「二师兄,善因善果,咱们宗门,恐怕是等不及了!自祖师开宗以来,我们何曾像今日这样狼狈过?
「被强敌逼着迁宗移址,舍弃宗门基业,二师兄,这是什么时候种下来的善因呢?」
许阁老没有就此回应,反而是惊道:「宗主……停手!」
他大吼一声,须眉俱动,向前直扑过去,却不是要伤人,而是扣向天芷手腕。然而修为上的差距,让他半途就被震飞出去。
这老儿也是个狠角色,身形刚被击退,袖中便迸射出两道剑光,几乎是以拼命的架式攻上前去。
以天芷的修为,也不能无视这等攻击。她轻叹一声,袍袖卷动,虚空大气翻覆,隆声震荡,遥空而至的剑光被这一击弹得远了,而她犹有余力再度翻腕,虚空轻按,将许阁老再度击飞。
这一回,李终于看得分明,天芷左手倒持那锁心寒铁钉,锋芒处竟是对准自己心脏的!
「果然还是不动邪心精进太快,控制不住了吗?她还真下得去狠手。」
李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而许阁老则目眦欲裂,将自身浸淫近千年的御剑之术发挥到了极致。
飞剑已褪去形体的桎梏,剑光震荡,如水流注,继而虚空化雾,从内核处透出一蓬淡绿的莹光,如虚似幻,将天芷罩了进去。
「好厉害!非但御剑法登峰造极,还揉入极光玄法,修为稍次的,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旁观的赞声未绝,耳边就是「唰」的一声轻响。由于距离拉近,对此印象深刻的声音,李的感受只有更深。声音好像响在他心尖儿上,那是山岳之重的伟力,偏以飞羽之态翱翔的绝妙。
五色神光于焉再现。青、黄、赤、白、黑五色光芒分列,当空一展即收,化雾的飞剑真像是被大风吹散,嘶嘶声中,溃散开来,散落的杂音最终合为一道扭曲的鸣金怪响。
许阁老终于吐血,然而他却像是着了疯魇,身形不退反进,趁着五色神光收拢的刹那,咬牙逼上前去。
也许是为他气势所慑,天芷明明还有发力的机会,却停了下来,被许阁老双手内合,死死扣住了左腕。
这结果恐怕连许阁老本人都无法想像,他分明呆了呆,才记得要说话,哪知刚一个「宗主」出口,耳中就贯入一声低喝:「放手!」
这不客气的命令,自然激起许阁老的倔气,他非但不放手,反而加了把力,咬牙道:「宗主,不管你修了什么邪道法门,就算是血神子也一样,现在回头,为时未晚……呃?」
他惊讶地垂下头,正看到天芷的拳头抵在他胸腹交界处,深深下陷。
汹涌的力量在他内腑中激荡,卡死了他说话的力气源头。
与之同时,又一声命令响起来。
「滚开!」
许阁老张了张嘴,溢出来只是血沫。但他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喉咙里「呵呵」两声,竟强行冲开了阻碍,一腔血气喷出口时,竟然微笑起来:「天芷师妹,你理亏时,最爱动手,这个也和以前一样!」
山顶忽然刮起一阵热风,闷燥的空气发出哔剥的碎响,连声一片。许阁老白发飘扬,脸上却露出惊恐欲绝的表情,死死盯着天芷的一双眼睛,再也移不开。
「装从容?」
有一个声音,从九幽之下传上来,顺着热风,卷向四方:「找死!」
清晰的皮肉撕裂声、骨骼破碎声,直贯入李耳中。山顶上,许阁老挺拔的身形猛地向上一跳,又落下来,「咕噜噜」的血沫翻滚声,稍迟一线,也溢流下来。
「天芷!」
荒腔走板的嘶叫仍未断绝,许阁老却已经完全丧失了正常的意识,只是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抓着天芷的手腕,嘴里喷溅着血沫,嘶吼连声:「师妹啊,你若再一意孤行下去,宗门声誉将被你置于何地呀!」
「声誉?」
天芷手上忽地一停,但随即哑然失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此界从来只有保下来的宗门,没有传下去的声誉!从来都没有……这个,是师父告诉我的!」
许阁老双眸大睁,下一刻,空气中响起一声瓜果破碎似的闷响,红的、白的、流质的、半流质的碎沫四处飞溅。许阁老像一截木头,栽倒在地,手臂、手指均呈现不自然的扭曲,身子又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李止住了呼吸,在他眼前,时光恍若倒流。
天芷再一次举起满是鲜血的手掌,摆在眼前,怔怔地看着发呆。鲜血一滴滴流下,那修长纤细的手指,以及深蕴在雪白肌肤下的莹莹宝光,渐渐显露出来,让李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这一刻,天芷的面容前所未有地模糊起来,李只看到她脸上残留的红白斑痕,恍惚中,那扭曲的痕迹,竟是要把他的灵魂吸摄进去。
李猛然惊觉,像是刚从噩梦中逃出来,竟然是遍体冷汗,被山风一吹,又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山顶上空气突然凝住,李即时感应,心中方叫了声不好,扑面的风压封严了口鼻,眼前昏暗无光,好像整个天空都倾颓下来。
完全没有思考的余地,李本能地展开土遁之术,身形瞬间沉到距地面近十丈的深处。然而,他耳边仍爆起一声闷响,那是手掌与地面的拍击声,而比声音更快一步,他周围的土石,已被贯顶巨力化为齑粉。
大概五马分尸也就是这种感觉了。
李全凭经过千锤百炼的躯体才抗过这一击。全身的骨头好像都移了位,昏天黑地中甚至辨不清自己的脑袋在哪里。
而地面上,第二波强压没有任何的缓冲时间,再度撞入地下。
这一回,天芷的冲击明显具有针对性。
李连叫出傀儡的时间都没有,闷哼声中,身体倏然虚化,化做一蓬血雾,融入已成稀汤的土石流中。上方劲力激荡如雷鸣,却仍然大部分击空,双方真息稍做碰撞,便彼此错开。
藉着碰撞的反作用力,李的身势飞涨,彷佛喷泉一般,从地下喷射而上,血气弥漫,将自己的身分反映了十成十!
运用特殊法门消解余波带来的震荡,李稍喘一口气,心里思量,天芷见到这情形,应该缓一下手吧。
念头未绝,他便看到了一对已被血色浸透的眼眸。李立刻便为自己的想法后悔了。他咬了咬牙,一边祈祷天芷不要使出五色神光,一边硬着头皮伸手,迎上贯胸而来的那记手刀。
双方肢体相接,大气中响起了水被浇沸的怪响。「哧哧」的杂音中,李的手臂已被扭成了麻花,皮肤接二连三地裂开小口,喷溅出滚烫的血液,又在半空蒸发成雾,凄惨无比。
李惨哼一声,终于还是架不住冲击,身体倒飞出去。犹在空中,他便厉声喝道:「天芷,你不要后面的法诀了吗?」
天芷充耳不闻,身形没有任何迟疑,又是隔空一掌送上,劲力所过之处,连山体都崩塌了半边。
李暗叫「我的娘」,却已来不及躲闪,无奈之下,刚被扭了麻花的手臂蓬然炸开,旋又收拢,转眼间竟又恢复如初。
真是讽刺啊,当初他传授天芷心法,为的就是找个试验品,以验证修炼血神子的后果。可眼下,所谓的「试验」早因为化阴池中的意外而破产,在此刻,他本身魔化的程度,恐怕比「试验品」深重不知多少倍!
这些杂念在脑中一闪即逝,李随即将双手内合于胸前,十指不知在虚空中交错了多少回。
在令人头皮发炸的嗡嗡声叫,合掌处彷佛炸开了一个小太阳,无数黯红色的光束如剑如矢,齐齐迸发出去,在虚空中交织如网,竟将临头狂飙撕得粉碎。
这一手却不是血影妖身的手段,而是李在急切中抢出的「青烟竹影剑诀」。忽略行气法门,纯以剑意统御,想不到效果竟然这么好。
再度冲上来的天芷似乎也被惊了一下,但身形稍滞又进。余势未竭的剑气像一蓬当头洒下的急雨,与她护体真息碰撞交锋,铮铮之声,不绝于耳,却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也许是先前一击奏效的缘故,这时候李反倒出奇地镇定。他目光瞥向天芷的左手,大概连天芷自己都不知道,即使是在交手之时,她的左手依然倒持锁心寒铁钉,将锐利的尖锋对准自己胸口。
或许,在她潜意识中,她更想用这种方式,来终结自己的狂乱吧。
李也只有这一瞥的空档。来自天芷的强压再一次扑面而来,而这回,李脚下没有动弹,他只做了个简单的架式,静待着接下来那狂风骤雨般的攻击。
咚的一声大响,在天芷泼辣的拳锋之下,李的前臂被猛捣回去,撞在自己胸口上,首当其冲的肋骨发出一声呻吟,可是却没有断裂。
与之同时,李咬着牙,另一只手拇指前按,已运出了「血神劫指」
的法门。只是天芷袍袖飞卷,轻松消融的同时,差点儿把那指头给扭下来。
肢体的碰撞之后,才轮到真息冲击的剧烈爆发。
以二人为中心,山坡上平地起了一圈龙卷风,土石草木触之即毁,一时间还不知有多少鸟兽遭殃。
此时的李像是被塞到了深海之底的泉眼中,肉体上连续不断的冲击,对于他而言,几乎已是快要遗忘的记忆。这格外提醒他,此刻他抵住的不是别人,而是天芷上人,是此界最顶尖的大宗师之一。
澎湃的劲力在虚空中交错厮磨,隐约中甚至有扭曲的电光游走不定。
看似僵滞,但也仅仅持续了一瞬间,李便被彻底弹飞。
天芷没有任何停歇,接着追上,拳拳到肉的打击,再度降临。
「差距啊!」
李总算明白了自己与此界最顶尖人物的距离。
没有五色神光,甚至没有任何极光玄法的痕迹。有的只是心底魔性所激发出来,强绝霸道的力量。
在天芷泼辣的格斗风格下,李像是在面对一个人形飓风。拳头、手刀、坚肘、膝撞……无数堪称致命的打击光临了他全身每一处要害。
若不是李在化阴池中千锤百炼的肌体强度,以及血影妖身独特的化劲法门,他现在恐怕已成了一滩碎肉,全身上下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骨头。
但李毕竟撑下来了,持续了小半刻钟的恐怖冲击,他几乎一点不漏地接下来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芷因为心魔反噬而狂乱的情绪,终于退潮。李敏锐地抓着了这个转捩点,再度厉喝道:「后面的法门,你不想要了么……
还是你今后想要再杀个师兄解气?」
天芷被血色浸透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了一道亮光。
李心中一喜,却骇然发觉,对方没有半点儿收手的意思,反而是他急着开口,泄了力气,脸上先挨了一记重锤,紧接着被一记掌刀砍在肩窝上,若不是化劲及时,恐怕就要被劈成两半。
饶是如此,李也停不住身子,被手刀上狠辣的螺旋劲一扯,半边身子的骨头都要散架,只能藉着余力,在虚空中飞快旋转。
人在半空,耳中则传来天芷久违的清醒声音:「是你?」
「好机会!」
李这回却是绝不缓手了,窥准天芷神智转为清明的空隙,身体借着旋劲,忽地一记肘锤捣出。
天芷亦如他刚才一样,有些发怔,直到重击及体,才反应过来,真息本能迸发,却没想到李使了个虚招,轻松借力反向旋转,手臂挥动,如鲤鱼穿波,在澎湃呼啸的元气狂飙中几次摆动,竟轻轻巧巧拈住了天芷的左腕。
双方真息及肤便止,均停住了下一步的动作。
感受着天芷皓腕的柔腻手感,李微微一笑,扭扭脖子,全身骨节发出连串喀啦轻响,将刚才因重击而移位的关节、肌肉尽数恢复原状,显得轻松愉快。
做了这宣示性质的举动,李才开口道:「上人进境好快!我估摸着,上人也应该需要接下来的口诀了……至于这锁心寒铁,治标不治本,有不如无啊。」
说着,他缓缓放开手。
说起来,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首次见面」。
李早用其他身分把天芷看够了,而天芷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将她彻底拉入魔道的「神秘修士」。不免目注他良久,方垂眸收起手上的东西,唇边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想不到仍是个藏头露尾之辈,不免让人失望。」
李眨眨眼,不知对方用什么法子看穿他脸上那层假皮的,但这不是重点,他哈哈一笑道:「上人对我失望不打紧,对我手上的法诀失望,才真是糟糕。这回来寻上人,我可是正经做生意来着。」
天芷却没有接他的话碴,而是转脸去看满目疮痍的山顶,神情复杂到了极点,末了方道:「你在旁都看到了?」
李却装糊涂:「看到什么?」
天芷冷冷一笑,不欲与他多费唇舌。哪知李忽地拍手笑道:「可怜那许阁老,被血魔斩杀当场,堂堂天芷上人,竟然追之不及,啧,似乎名不符实啊。」
「……你搞什么鬼!」天芷回过脸来,眸光冷冽,却没有干脆地拒绝这「人情」。
李心中越发敞亮,先前拟定的计划至此完全通透,心情一时大佳。
笑吟吟地道:「上人高智,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事实上,我这次来,本是准备了五百字,现在心情一好,就再加三百字。
「眼前这事……又算两百字,加起来一共一千字。就凭这一千字,我要麻烦上人帮我做一件事。」
天芷神情冷淡,却仍然没有开口拒绝。
李见她默许,心下一松,漫声道:「最近我要在北齐山做些事情,旁的也就罢了,那个天妖凤凰看着却是碍眼……」
话未说完,天芷的眼神已差点把他的内腑挖透。
李话音一顿,旋又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如果上人有空的话,下月初一到初三这三天,不妨帮我把把关。只要妖凤人在北齐山脉,就不要让她闲着。
「如此三日,若一切顺利,初四早上,就在此地,我或我的同伴,会将法诀交到上人手中,这买卖可还过得去么?」
天芷明显在考虑其中得失,没有立刻回应,李也不着急,藉此机会,他暗中温养伤势,将之前受到震荡的气血抚顺。他有信心,天芷一定不会拒绝这笔交易。
果不其然,也就是十几息的工夫,天芷便冷冷回应:「再加一千字,成交。」
除了提价,她甚至没问这其中的究竟,见她这表现,李以拳击掌,也豪气地叫了声好。
「那个锁心寒铁你也不要用了,我先告诉你一个控制心魔、疏导气血的法子,就算是个添头,虽说不是万试万灵,总比那死物强得多。」
天芷冷冷瞥他一眼,又低下头,将目光移回到手中那根长钉上。几根发丝垂下来,遮住了李打量的眼神。
李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不过接下来,天芷的举动便让他大吃一惊。
似乎完全不记得眼前还有个人,天芷静静地解开束带、袍服,再翻开中衣、小衣,直至露出胸口一抹白皙的肌肤。
李完全移不开眼睛,只是这无关色欲,他正睁大眼睛,看着天芷手上那根青黑色的长钉,锋芒朝内,一分一毫地刺入胸口中去。
长钉的模样看上去便不怎么锐利,正因为如此,铁质与肌体磨擦搅动,兹兹有声,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直令李眼皮乱蹦,直到铁钉进去大半,他才回神,故做若无其事状。
「也好,有锁心寒铁在,短时间内不用分心压抑心魔,更利修行。不过,一旦哪天这玩意失效,久蓄洪流,一朝破堤,到时可就不像今天这样容易化解了。」
说话中,长钉已尽数入体,而天芷胸口连个伤痕都没有。
李却清楚,锁心寒铁入体即化绕指柔,锁在心脏周围。
若是旁人,此时恐怕已经死得透了,而天芷修毕不动邪心,心窍与常人大异,长钉尖锋刺入其中,伤不到人,却能以其独特的质性,将不动邪心的运转,控制在一个相对恒定的范围。
论功效,这倒像是「玉辟邪」的简化版本。
李并没有因此而忘记先前许下的好处,在天芷整理衣物的空档,他将控制心魔的法门说出来。其实,他心里是有些心虚的,因为这法门步骤太过繁复,他本人也没试过,眼下,算是拿天芷搞第二次试验吧。
当天芷将法诀记忆完毕,双方便再没有什么话好说。李正要告辞,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说句对死者不敬的话,令师兄的伤势,可不像是「血魔」下的手啊,上人不如……」
话未说完,他便看到天芷微侧过身,却一语未发。他怔了怔,才明白这是对方为他让开上山的道路,如此杀伐果断,实在让李心里滋生寒意。
不过,既然是自己提议,李也不推辞,稍一欠身,便飞身而上,寻了许阁老的尸身,在上面轻印一掌。燃血元息透体而入,将未流尽的血液蒸发了六七成,那高大的身躯,也缩了三成有多!
「如此……天芷!」
心底警讯突然迸发,李本能地侧翻滚动,口中只来得及怒叫一声,眼前便是五色彩光闪动。
一时间,整个天地都被这五色光芒充斥,五行乱序、阴阳倒颠,李发力迸出的燃血元息,在这狂暴的天地中,就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刚冒出头来,就给吹成了飞灰。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策略算计全是废话。李只能凭本能模糊地感觉到天芷最终的目标,双手架在胸口,硬生生吃了一击。排山倒海的巨力从中宫直贯而入,推着他的胳膊,再猛捣在胸口上。
骨骼破碎声响成一片。臂骨、肋骨、肩胛骨没有任何悬念地粉碎,而五色神光刷动,又在转瞬间撕裂燃血元息的屏障,直撼李心窍内,不动邪心所在。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稀奇古怪的念头在李渐转昏沉的心尖缭绕不散。此时的李,就像是被扔到了碾盘里,在吱吱咯咯的怪声中,什么血影妖身,都要给碾成碎末,再不成形。
当心中突然升起此明悟时,他长嘶一声,躯体蓦然膨胀,全身每一处毛孔都喷溅出血红的浊雾。
也就是通过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李护住不动邪心,硬是将体内的伤害转移。但身形已经失控,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远远飞跌出去。
落地的撞击再反作用于身体,直撞得他鲜血狂喷,蜷着身子,动弹不得,全身上下的力气,被抽得干干净净。
恐怕李自娘胎出来后,就没这么虚弱过。如此境况,天芷大概只要吹口气,便一切休矣!
李已经感受到了天芷霜雪般的眼神,然而这感应仅仅持续了一刹那,便消失无踪。耳边则传入一声低语:「若说我占不得一点便宜,也说不过去。承让了!」
紧接着,她便冲上半空,瞬间不见了踪影。李却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先调理了体内气血,旋又张口,以血神法门深深吸气。
周围虚空颜色渐重,最终化为红彤彤的一片,掺杂着李溅出的气血,如百川归海,依次收拢回来。
在这过程中,他的身体一会儿凝成实态,一会儿又化为血雾,涨缩起伏,妖异之至。也就是通过这样的手段,他严重的内外伤势,竟然好了七八成,只是特别虚弱而已。
一刻之后,他终于能正常开口说话,而开口第一句就是大骂:「这臭娘们……真的没留手!」
他非常清楚,天芷那一记五色神光出手的瞬间,杀意迸发,没有丝毫虚假。如果不是他拼了命地抗住,此刻必然已经被神光撕裂,连个全尸都不会留下。
那一刻,天芷没去想今后的问题。或者说,她一切都考虑到了,却仍然用这近乎赌博的方式,压上李还有她自己的性命,迸发出那一击。
杀了,一切休提;杀不了,那也算天意!
李艰难地翻了个身,仰天看着渐渐深邃下去的天空,他挡下了五色神光,天芷那充盈着死志的信念,却根本就是无解的杀器。
她是真的想死……李也真的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