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不夜城与天星海千帆城、极西翰海大千光极城、以及最神秘的玄海幽明城并称“四海四城”,是通玄界难得的四座宏伟建筑。
城中所有的建筑物,都是以极地特产的雪金硫石为原料,此石颜色纯黑,但表面却生就无数白金色的小点,光芒一照,如黑夜耀雪,十分美丽。
在这永昼之地,这广及数百里的偌大城池,在阳光之下,更是得美丽得如同一个奇迹。
说不夜城是“城”,大概是于四方耸立高有十丈的城墙,这四面城墙,圈住了至少有五个嵩京城那样大的范围。
在巨大的城区中,建筑其实并不多,目测不过七八百,放在这样一个大城里,实在少得可怜。
但各建筑之间,都有密林活水,奇花异草,在城中隔绝外界寒气的禁制之下,生机勃勃。
不夜城分内外两城,内城位于中心,也就是平日里宗门弟子居住之所,而在内城最中央,是一座宫殿模样的建筑,乃是不城夜之枢纽“光极正殿”,雄伟之姿,较人间远胜。
李这群外来客人,在城中稍一游览,便被安排到内城居所。
李以远来疲惫为由,一头钻进静室,总算绝了那如附骨之蛆般的盯视。
没有了这一压力,李身上一松,心中却更加沉重。他哪里会想到在这八辈子没到过的不夜城,竟然会有这种麻烦。
他在静室中坐下,身形不动,心情却渐渐地有些烦躁,那道暗处传来的目光,便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从外界的空气中,直渗透进他的心里。
李甚至想唤出两个傀儡,从中汲取一些安全感。
便在此刻,敲门声响起。
李想也没想,便叫了一声“进来”,出口忽觉不对万一是那个“幽灵”,又该怎办?这个念头让他全身的肌肉一下子绷紧起来,他刚想改口,门已经被推开了。
“师弟?”
李连忙将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恢复了平日内向羞涩的模样,轻声细语地招呼道:“祈师姐。”
招呼的同时,他心中也有些奇怪。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祈碧是真正的生死患难之交,也是在明心剑宗里,少数几个有过较深交往的同门。
但是出于某种不宣而明的理由,他在回山之后,一直和祈碧保持着距离。
不只是他这样,祈碧也是如此,否则止观峰就这么点地方,两个同住在此峰上的同门,又都没有什么闭关之类,数月之内,才见了一两面,见面又都是点头便过,这本就不正常。
此时的祈碧与两年前又有不同,两年前的她,是一个沉浸在爱河中的
小女子,虽具有师姐的风范,也懂得照顾人,但在某些细节方面,总有些放不开的青涩。
而如今她举手投足之间,已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她略显丰满了些,在梳妆的细节方面,也比之前要精致很多。
这一切都揉进了她温柔和煦的气度中,让人感觉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成熟女性气息。
从某些方面来讲,她现在更接近李所熟悉的另一类人像阴散人、阎夫人之类!
不过,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她现在看过来的眼神,李微怔了一下,那不是其他的什么,而是有些怜悯,也有些更隐晦的东西。
祈碧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温言道:“师弟,听说你精神不太好?”
作为一位师姐,关心爱护小弟自然是应该的,不过,这个理由听起来,可是突兀得很。
李心念一转,忽地想到了什么。他支吾了一声,含糊应了,随即又露出一脸的颓色,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祈碧微蹙眉尖,竟伸出手来,在李额头上一触。
李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但看她理所当然的神情,不由苦笑。难道嫁人的女子,母性便一下子增了这么多?
李不是没见过比祈碧更美丽的女子,可是不知怎的,被祈碧的手掌一触,他脸上竟有些红了。
或许是已婚妇人更敏感些的缘故,祈碧也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变化,只是她的反应也出乎了李的预料。
她只是面上一红,伸出手掌轻拍了下李的额头,微笑道:“小鬼头,面皮真嫩!”
我不是小鬼头!李想了想,终还是把这既真实又有些肉麻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做出最符合他现在性格的动作,他有些尴尬地笑笑,往后挪了挪,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些汗珠。
把这些动作做足,他有些辛苦地开口道:“祈师姐,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心里面有些怪……”
看着祈碧脸上神情一动,他便知有门,忙又道:“自打到了这儿,我就觉得浑身提不起劲来,也不想出门,不想说话,心里压得很难受!”
他说了这么一串,全都是废话,可在同样心中有事的祈碧耳中,这味道又不同了。
果然,祈碧幽幽一叹,脸上的容光也黯淡下来,在李隐秘的探视下,她苦涩一笑:“我知道,是因为妖凤罢!”
李微微睁大了眼睛,而这一细节看在祈碧眼里,便成了“承认”之意。
她微微摇头,语气中涩意越发浓重:“师弟,这几个月,你一直避着我……不用摇头,其实你的心思我明白,便是我,也免不了这样。”
祈碧的心情显然已很难平静下来,而李则是一个最合格的倾述对象,在祈碧的眼中,也只有和她有同样遭遇的李,才能真正的理解她。
所以,当她说了开头之后,便再也停不下来。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在怕天都峰上那些事,怕我因为这个嘲笑你,是么?”
看李脸上一阵挣扎之后,艰难地点头,祈碧苦苦笑了,“怎么会呢?
其实,我真的是很害怕!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妖凤那么可怕的人……“
她浑然不知自己的口误,只是在一次停顿后,更不可抑止地说下去。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当时,我被锁在山壁上,全身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却听到妖凤的声音在响,我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耳朵里全是嗡嗡的杂音,为什么能把她的话听得那么清楚!后来我才想到,她必然是强迫让我听的!”
祈碧脸上的血色已渐渐消了下去,变得异常苍白。
“我还听到上面齐师妹的哭叫,也听到了师弟你的……当时,我也想哭的,偏偏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李看她身上都已经在发抖,若不是有只手撑着,说不定便要软在地上;他心中一动,竟也伸手,按在她手背上。
祈碧没有拒绝,身体的颤抖反而因此稍缓了一些。李知道,自己赌对了。
祈碧甚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才道:“在我被妖凤摄上去的时候,我心里根本就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会儿是‘我不要死’,一会儿又是‘快让我死罢’,还有,接下来的事……”
那种事实在不好开口,她只能含糊过去,但越是这样,她心中的积郁便越是深重,后面的话,也就越说越深。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已经疯了,那种场景,这两年来,我根本就忘不掉!往往在夜深的时候突然跳出来,血红血红的,还有漫天的飞灰,还有燃烧的枫林,还有那个女人!
“而妖凤,她就在这儿啊!一进入极地,我就觉得难受,我甚至可以感觉她在呼吸,在看着这里,在笑!只看着那片黑暗,我就根本喘不过气来……”
说到这里,她再也讲不下去,看上去简直就是神魂离窍。
李一边要语无伦次地劝慰,另一边又悄然握紧了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掌冰冷,但在他的动作下,却没有什么反抗的表示。
如果是单智在此,李已可以想像他会干些什么。但李不是那种精虫上脑的笨蛋,他只是为自己洞悉了祈碧的心中弱点,而感到隐隐兴奋,然后,他也会做点什么……
或许是因心情过分渲泄的缘故,祈碧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儿晕,她本能地运转真息,这才觉得好了一些。
而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本来是来劝慰李的,怎么自己反倒陷进去了?
想想刚刚的语无伦次,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一念既生,她有些不好意思,旋即她又发现,自己竟然紧攫着李的手掌,虽然师弟年龄还小,但这样毕竟不好,她忙借着拭泪的机会,将手抽回来。
而这时候,李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眼中也有泪光:“祈师姐,我是不是很没用?可是妖凤真的很厉害……”
祈碧知道李心中正是动荡时候,不能受什么刺激。想想她这两年虽然也是精神不振,但毕竟还有师父、有文海在一边照应,恐惧之际,也有人安慰,而这个在外流浪的师弟,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个念头一起,她满心的母性慈念便都给引发出来,她又伸出手去,这次却是轻按着李的肩膀。
“师弟,妖凤是天下最顶尖的那几位之一,我们抵不过她,是再正常不过的,哪有‘没用’的道理?真是败在她手下,也是天经地义……”
她脑中忽地闪过一道亮光:是啊,被这样的绝世强者击败,不正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在妖凤这样的人面前,她哭泣、恐惧、绝望,岂不是最正常的事情?
那她还在苦恼些什么?师弟又在苦恼什么?
是了,弱肉强食,天地至理,她那样斤斤计较,耿耿于怀,岂不可笑?
莫说她现在没有碰到妖凤,便是碰到了,力拼不敌后,认命就是。又何必在这里自寻烦恼?
她一点儿都没有发觉,她脑中生出的这种念头,才是真正的没有道理!
至少,这念头是大大违逆于她平日接受的教导,可她偏偏就觉得,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这也许就是一个小小的弯路,可是她终究没有绕过来,就顺着这个弯,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慢慢地向前去了。
所以,她真的笑了,然而,她又有些急不可待,她想将她的新发现告诉给别人。
而此时,眼前只有一个李。
她匆匆地转过眼去,却没有发现,李的唇角处,正有一丝微微的弧度,转眼间消失不见。
李长吁了一口气,起身送祈碧离开,看着她婀娜的身姿走出门外,忽地涌起了一个冲动,他举起那只接触祈碧的手掌,在鼻间轻轻一嗅,让上面残留的芬芳直沁入肺腑,一笑摇头。
“怪不得,单智那小子会做出那种事来……”
对祈碧动的手脚,并不像对单智那种“指路幽灯”般阴损,只是一种较深层次的心理暗示而已。
他并不是要从祈碧那儿得到什么,也没存什么害人的心思,只是,能借此机会拉近与祈碧的距离,为日后在山上找一个掩护,又何乐而不为呢?
就算是他为祈碧“打开心结”的报酬罢……
他苦笑着抱头,又躺到地上。
他为祈碧解决了麻烦,可是自己的麻烦才刚开始。
难道他能反锁到这静室里,直到那“鬼影”自动放过他么?
李闭关的妄想终究还是没能实现,只因为万里极光壁上,上千公里的缺口,没有人巡查显然是不成的。
此事已不再是不夜城一个宗门的责任,而是所到的各宗共同分担,轮流负责。
这一日轮到明心剑宗当值。
作为除了不夜城之外,对此事件最用心的宗门,明心剑宗派出的是有八名二代弟子在内的十六人强大阵容。
十六人分成四组,即两位仙师带着两位弟子,分段负责,中间也能够再行分派,机动灵活,效率应当更高。
作为入门不过十年,正规修炼不过三载的弟子,李能够入选这十六人名单,也能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简直就是幸运儿他被分在了脂粉味最重的一组:领头是明玑、明如两位仙师,弟子中除他之外,便是前几日刚和他有过交流的祈碧。
这个小组很诡异,理论上最强的三人,全部都是女性,万一有交手,第一要被照顾的,怕就是这位唯一的男修了。
但这也没办法,祈碧是明如的弟子,而李……他修习的就是“灵犀诀”,整个二代弟子中,只有明玑可以指导他,如此,他和明玑的弟子又有什么分别?
出城后,四人沿着海滩一路向西。
极地景色果然与众不同,在陆地这边,远眺时只觉得天地一色,一眼望不到边,阳光在地面的冰雪层上散射,对人们的视力也是很大的挑战。
而在海上,视线所及,离海边不过七八十里,仿佛亿万年不变的光明便猛地塌陷进去,成为一片同样不变的黑暗。
光暗的转化可谓毫无道理,却分外令人感觉到天地伟力的瑰奇。
这黑暗中便是北海上已知最大面积的极地冻土,北极冰原。也就是通玄三洞天之一的北极夜摩之天所在。
同样,也是现今通玄界风头最劲的妙化宗宗门。
在李这个方位看去,那浓浊的黑暗好像一头伏身沉睡的巨兽,随着呼吸,庞大的身躯也有着微微的起伏。看得久了,更像是一波徐徐涨缩的黑潮,有著令人屏息的压迫力。
而在距海岸线一里处,借着阳光与黑暗形成的夹角,李能够勉强看到有一层闪耀如波光的透明障壁,立在海天之间,上下东西,根本看不到边际。
这应该就是鼎鼎大名的“万里极光壁”了。
传说中它自生禁制,阻天隔地,化天地元气为极光元磁,专破一切飞剑法宝,护体真息,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只是在二十天前,被妖凤、古音等人联手打破了一个长达千里的缺
口也许天芷上人那身受的重创中,还有些心疼法宝被毁的成分。
四人很快便到了极光壁的缺口处,此时远方也传来了其他小组发过来的长啸声,明玑同样作啸相答,表示这边已经就位。
李抬头打量,在极光壁的缺口处,气机抽动伸缩有如活物,正有一股异力,扯动气机,缓缓地将裂口修复。
当然,若是以这种速度,一千年也未必能成功,可是李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能够自我修复的禁制,一时间好奇心大起,早把一切烦心事抛掉,恨不能趴到极光壁上去研究。
一旁祈碧看了好笑,走过去轻咳了一声,将李唤回神来,方笑道:“这宝贝走不掉的,师弟何必这么紧张?你看,这满地的示警禁制也不知还有几个完好的,我们的禁制大师不去看看?”
看着祈碧巧笑倩兮的模样,李便知她的心结已是完全解开,而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他也是一笑,摸了摸脑袋,四处望望,估计了一下缺口的形状。
“师姐难为我了,有极光壁的干扰,方圆数十里,元气分布都很混乱,就是设了禁制,没过多久,也会给扯乱的。
“嘿嘿,这几天巡查的人一定都很辛苦,这些示警的玩意,误报数可不会少呢!”
刚一说完,他身后便是一声“锵”的鸣响,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正是示警禁制响了。
但看四面数十里内,哪有半个人影?李耸耸肩,看祈碧的神情已显出赞叹之意来,便知她是信服了。
能让一位美人儿对自己服气,对男性来说,也是个颇大的成就。
李心中大快,却知道见好就收,将目光移向不远处的明玑、明如二人,道:“四师叔,七师叔,今天我们怎么安排?”
两位女修对视一眼,都是一笑,最后还是由明玑道:“也没什么好主意,先去海上守着罢,示警声虽不可靠,但也只能依仗这些,七妹,如何?”
明如轻轻点头,并没有什么意见。
在山上众弟子眼里,明如这位仙师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若纯论姿容,她轮廓温润柔和,五官精致无瑕,就是明玑也要给比了下去,平日喜着裙装,仪容端庄,神采灿若云霞。
她号“落霞剑”,衣装也往往以霞光纹路相饰,是山上诸多女修争相模仿的对象。
她姿容绝美,修为亦深,更难得的是性情亲和,温柔知礼,与明玑犀利明透、锋芒毕露的性子截然不同。
也只有这样的师父,才能教出祈碧这样的徒弟。
两位仙师性子各异,私交却是极好,心意更是隐隐相通,两人相处时,都是以明玑为主,明如为副,犀利与温厚相辅相成,最是契合不过。
明玑说的,其实便等于是她说的,当然不会有异议。
四人正要御剑飞起,耳边又是“锵”地一声,只是这次传音方向离得却很远。四人还在疑心,是不是又是一次误报,明玑、明如却又同时一震,
已察觉到那边元气涌动的异处。
“有敌!”
音犹在耳,明玑剑光闪过,已绝迹不见。
明如微蹙眉尖,却是稳重地带着两个弟子,向那边赶去。
随着距离的接近,那方元气的波动程度,便是李也能察觉得到了,而在这时,战斗也到了尾声。
当李看到敌人的时候,也是明玑的剑气将对方震毙之时。
地上有三具尸身,让李看得牙缝里直冒寒气。才多长时间,三个敌手尽数倒毙,明玑的修为竟是这么强么?
脑中才闪过这个念头,他便知道错了,若是这里没有旁人,先前出现的打斗时的元气震荡,又是从何而来?
正汗颜之际,他已有所感,目光转移到极光壁后的海面上,那里正有一人款款踏波而来。
也就是千万分一的瞬间,李与那人目光相对,脑子里面便是“嗡”
地一声响,便在这一刻,他魂飞魄散!
那是一张多么美丽而又熟悉的脸啊!
在这刹那间,现实的一切仿佛都抛离了开去,只留下那张愈来愈真实、愈来愈接近的脸,仿佛是时光倒错,使他瞬间回到了两年前。
那一张在死亡面前空茫无依的脸,又是怎样和这现实中的美丽娇靥重合的呢?
恍恍惚惚间,他听到明玑她们与那人招呼,那人也以笑容回应,但李只觉得,对方的眼神完全集中在他的脸上,其中透着一丝非常奇特的意味。
李脑后生出寒意,也在这刹那间,他明白了,原来那阴魂不散的眼神,正是于她!
李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非常难看,但这已经没什么了,他干咽下一口唾沫,听着喉咙里咕咕的怪响,脑子里面出奇的一片死寂。
呼吸、心跳、甚至是血液流动的声息,以至于毛孔开闭的微响,都清晰地反馈到他心中。
黄庭金丹的质性,开始一点一点儿地改变,在缈不可测的虚空夹缝里,红白二色气芒交织闪亮,两尊强大无匹的傀儡,已感觉到即将到来的血腥,开始发出森森死气。
“我的这段生活,完结……咦?”
他敏感了不知几万倍的感知忽然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或者说,是她们的目光越过了自己的肩膀,看向他背后。
然后,他看到祈碧微微地张开了嘴,眼神中全是惊恐失措。
这一切的变化都放慢了,他正惊奇于祈碧朱唇的分离速度,耳中却贯入了一声疾速如箭的断喝“趴下!”
李的身体快过思维,明玑话音才起,他的身体便像一截朽木,轰然倒地。
后背上先是一凉,紧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疼痛,他本能地吸了一口凉气,然而,气息入腹不过半截,他心中已是警钟长鸣,完全来不及考虑情况缘起,他腰腹一绷,猛地侧翻。
便在他翻滚的同时,地面上一道刺目的火光喷出,任他如何快捷,也被这火光边缘扫到了半边脸。
疼痛、恐惧、惊怒,种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瞬间击破了他所有的矜持,他还没落地,便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至的嘶吼。
“铮”的一声,明如的长剑刺入坚硬的岩石地面,再拔出时,剑尖已是血红,灼灼剑气又转眼间将血渍蒸发干净。
她这边方一得手,不远处明玑也收剑而回,两个隐藏得极好的妖物,被一击致命,但不论怎样,李还是受伤了。
而且,伤的是脸!
也不知这火里有什么古怪,伤口的疼痛远超过李对火伤的认识。
而且,眼见着第一波痛苦过去,又有一波难以形容的麻痒,自伤口处迸发出来,一直侵入骨髓,他忍不住伸手去抓,才至半途,手腕便被架住。
李低吼一声,本能地要挣开。
“若你还不想破相,就别动!”
明玑的嗓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只是李被攻入体内的火毒烧得有些迷糊了,脑子似乎也不太清醒。
他一反手,反倒是抓着了明玑的纤手,喘着气想说话,却在喉咙里噎着,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急得脑袋嗡嗡作响,外界的声息也都变得模糊了。
似乎那人与明玑说了些什么,明玑也回了几句,李的心脏已经被恐惧填满,因为也许就是下一刻,明玑的宝剑,便会刺穿他的胸口!
此时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就是明玑那一只温润纤长、至今仍没有半点儿发力迹象的手掌了。
便在此刻,一只冰凉的手掌,放在了他未受伤的半边儿脸上。
说也奇怪,当对方手上的凉气沁入皮肤之后,另半边脸上的痛苦便退下许多。
李狂燥的心情开始回落,外界的声音也再次进驻。
“……幸好毒性没有伤到骨头,不过,这绿莹离火十分厉害,会不停地腐蚀新生肌肉,虽然有灵药拔毒,但是想完全长好,怕不是一年半载所能做到的。这段时间,这位怕是真要破相了。”
那熟悉的柔弱如水的嗓音,却因为语气的沉静,还有话尾处活泼的一个变奏,完全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味道来。
只听这声音,便能销魂蚀骨,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来。
李咬着牙,睁开了眼睛:秦妃、秦婉如,你还没死么?
入目的正是那张给了他无数次快感与无数次恐惧的面孔,优雅而柔弱,沉静却温和,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过去,她都有着可使天下男子为之效死的风华,这一点,在她不再掩饰能力、风度之后,越发地明显了。
李在睁眼之前,心中甚至还抱有一丝侥幸,他期盼着眼前的女子,不是他在人间界碰到的那位,或者,他曾经种下的惑神之术,在两年后的
今天还能发挥作用。
然而,在双方目光再度交击的时候,李终于死了心!
他不知道,当时已确认为死亡的秦婉如,为什么还能再活转过来,但对方眼中流露出来的微妙眸光,只透露出一种意思“小国师,好久不见!”
不知为什么,秦婉如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用嘲弄、讽刺的语句,将他送下十八层地狱。
他所见到的,只是轻柔温和的护理和治疗,当生肌灵药均匀地散在伤口上时,清凉的气息几乎抹去了所有的痛苦,便是李对丹药的认识极度匮乏,也知道这药物的效力惊人。
猫戏老鼠么?
李的心境越发地冷澈了,他的目光看似没有焦点,却始终注意着秦婉如的一举一动,只是直到治疗告一段落,秦婉如依然没有显露出任何对他不利的倾向。
“好了,伤口倒是处理得差不多了,只是伤口愈合前,不能伸手去挠……”
那个“挠”字仿佛有着一股无形的魔力,李只觉得伤口上又是一阵奇痒,忍不住便要伸手,只是才一动,便被明玑扯住。
一旁祈碧见状,便要撕下裙袂,给李包扎上,却被秦婉如制止:“衣物毕竟不够光滑,稍有磨擦,又是麻烦。”
祈碧闻言停手,看着李脸上抽搐的肌肉,俏脸上尽是痛惜之意。
明玑微一蹙眉,道:“如此要回城包扎才行。”
秦婉如抬起脸来,微微一笑道:“先送他回城罢,回了城,我那边倒有一副‘无颜甲’,是以深海龙须针编织而成,外镀软银膜,里面还垫着一层柔丝编网,护着面部伤口是最好不过。”
明玑在此时展现出她大气的一面,也不拒绝,而是向秦婉如道谢,然后便低头对李道:“是个男人,就忍着!”
接着,李手上轻震,她将手抽了回去。
李先是颇感失落,然后才发觉,自己似是握得太久了,也不知旁人看在眼中,会是什么感觉。
他脸皮不自主地红了,忙低下头去,应了一声。这个时候,他觉得脸上的麻痒也不怎么厉害了。
不过,面具?李忽然打了个寒颤,目光瞥向秦婉如,只见她眸光流转,看似在看明玑,实则将余光瞥向这里,会说话的眼睛,又透出一丝令李心中生寒的味道来。
那边明玑则已向秦婉如提出了请求。
“秦仙子,他今日怕是不能再随行了,我们这边又要巡视缺口,分身不得,能否请秦仙子帮忙,送他回去调养?”
明如和祈碧神情都是一动,如果李没猜错的话,她们都知道了秦婉如的身分,也由此有些顾忌。
李低着头,对明玑的话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
事实就是这样,分不开身当然是个理由,可另外,如今秦婉如为他治伤,又要借他“无颜甲”,这样毫无嫌隙的态度,若她们还要左右顾忌,那也太瞧不起人了。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明玑根本不认为,秦婉如会对李别有所图。
然而,她却没有看出来,她眼前这对男女之间涌动的滚滚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