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向张安世。
朱棣显然对张安世的异议颇有几分兴致,便道:“张卿有何高见?”
张安世道:“若是朝廷退让,非但不会快速的稳住人心,反而会认为,他们有了可以和朝廷讨价还价的资本。眼下既然有人谋逆,那么不妨立即调拨人马,预备平叛。否则一旦大赦,那么于许多观望的人而言,必是认为朝廷心生忌惮,那么今日倘若因为如此而大赦,那么明日又遇其他的事,岂不是……又要大赦?所谓日拱一卒,到了那时,朝廷就退无可退了。”
张安世顿了顿,继续道:“与其如此,不如采取霹雳手段,绝不使贼子得逞。”
张安世的话,显然是很令朱棣动心的。
因为朱棣本就是靠马上得天下的人,靠武力去解决问题,本就是朱棣的路径依赖。
不过朱棣也颇为信任杨荣,深知杨荣之言,也有他的道理。
果然,杨荣道:“宋王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只是老夫所虑的是,贼子遍布天下,朝廷若是调兵遣将,那么不免可能左右支绌。敢问,现在福建布政使司反了,朝廷要调拨多少人马,广西布政使司也反了,又需调拨多少人马?”
他在此故意停顿,继续道:“兵马开拔,需要多少粮草?粮草如何转运?这么多的粮草,经由这么多的州县,而这些州县……亦已开始观望,他们难道当真会真心实意支持朝廷平叛吗?倘若此时……又有贼子,趁势而起,突然袭击我大明的粮饷,又当如何?”
“短短时间之内,就反了两处,可见许多人,已是蠢蠢欲动,此时已走投无路,决心背水一战了。因而,朝廷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即是……天下至少会蜂拥而起二十甚至三十处地方叛军和反贼,那么朝廷需要多少人马,又需要多少时日平叛?”
“退一万步,朝廷的官军一到,可这些叛军,本就辗转于本乡本土,熟门熟路,官军一至,他们便即刻潜藏大山之中,亦或勾结当地的士绅进行藏匿,那又当如何呢?官军一直在那里常驻吗?平叛一久,必定要给当地的百姓带来不便,而滋生了贼子,遭殃的也还是当地的百姓。陛下,这样的叛贼,并非是来犯侵入我大明疆界的胡人与鞑靼,更非是寻常的官军哗变反叛,而是当地的士民,他们若是不断的袭扰,且处处都烽烟四起,臣所担心的,不只是百姓,而是疲于奔命的官军,辗转数千里,时日一久,士气必定受挫。”
杨荣随即看向张安世道:“宋王殿下,抗贼与平叛是情形是不同的,模范营当然是精锐,所以一旦遭遇外敌,必能克敌制胜。可若是模范营的军马,辗转数千里之后,抵达了叛军盘踞的地方,可当他们发现,他们所遭遇的叛贼,穿着的是寻常百姓的服色,甚至还有不少妇孺随军,那么……他们还能做到杀伐果断吗?即便可以做到,可这样的平叛时日一久之后,那么……士卒们杀戮久了,他们的士气又会如何?这些叛贼,绝不会选择与官军进行决战,必是四处流窜,而这……又当如何应对?”
他长叹了口气,道:“陛下,臣所忧虑的,正是于此!当然,天下出了叛贼,当然要火速平叛才好,这放在任何时候,都断然不可姑息。可今日的时局,却已朝廷眼下的处境不合,现在……各地的铁路已在修建,一旦铁路贯通,那么……平叛就成了轻而易举的事,哪里出了叛贼,官军便可立即乘坐着蒸汽机车朝发夕至,源源不断的粮草,也可随着铁路进行供应。所以臣以为,眼下可以大赦,大赦的目的,不是为了妥协,而是为朝廷争取时间,只要争取到天下各处的铁路能够大抵贯通,到了那时……再有这样的谋逆,便可轻而易举的破贼了。”
“反而是现在,不说其他,单说广西、福建二地,俱都有十万大山,道路崎区难行,粮食转运困难,贼子随时可以远遁上山入海,这不但会因为连绵的战事,而使百姓受害,也会使朝廷增加大量的负担,而一旦贼子若是不能迅速剿灭,使他们还可在大山之中流窜,天下其他各地若是纷纷响应,则局面就更加无法挽回了。还请陛下……以天下苍生为念,而非只逞一时之勇,朝廷等的起。”
他这一番话,令朱棣立即陷入了沉默。
以至于张安世都不做声了。
杨荣摆出了实际的情况,模范营固然强大,可作为客军,在长途的跋涉之后,抵达了前线,可遭遇到的,极有可能是士人们裹挟的寻常百姓!且那里道路崎区,多山,补给也是大难题,不只如此,就是对方熟悉地形,一旦远遁,又是追击的问题。
当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却是……明明只要先稳住人心,将铁路修好之后,那么……眼下这些平叛的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所以才必须大赦,先将人安稳住,而后朝廷全心全意修建铁路,等一切尘埃落定,哪怕秋后算账,亦无不可。
朱棣背着手,踱着步,脸上有着犹豫之色,而后勐地看向解缙,道:“解卿以为如何?”
解缙道:“臣以为,杨公乃谋国之言,当今之计,确实这样对朝廷最为有利。”
胡广亦道:“臣附议。”
一直沉默的金幼孜,也道:“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一时的意气算不得什么,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又曰:九世之仇、犹可报也!对寻常人而言,自然要争一日之长短,可对朝廷而言,区区数年光阴,又算的了什么呢?眼下的情形,倒是杨公之言,最是稳妥,朝廷应该先将心思放在推行铁路上,这才是重中之重。”
朱棣背着手,驻足,他又沉默了。
文渊阁几乎是一面倒地选择在了张安世的对立面,当然,朱棣深知,他们的话确实有道理。
即便是最血气方刚时期的朱棣,只怕也会选择隐忍。
只是……即便朱棣恢复了理智,却也深知,理是这么个理,可一想到,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竟还要选择大赦,选择对这些该死隐瞒了户籍的赃官和豪绅们选择妥协,这不由得令朱棣如鲠在喉,一时之间,竟不由得长叹起来。
他忍不住幽幽地道:“杨卿之言虽不合朕心,却是颇有道理,哎……”
即使是身为皇帝,很多时候,也并不能随心所欲。
在朱棣内心挣扎的时候,张安世却是道:“陛下,臣却以为,杨公之言,固是老成谋国,却有一处,颇有失算。”
朱棣看向张安世道:“说。”
张安世道:“臣在想,这些士人,到底有多得人心,竟能裹挟这么多的百姓,杨公说的是,若是官军四处辗转,又需调拨大量的补给和军需,如今铁路尚未贯通,确实剿除起来,费时费力。更何况,一旦天下有许多贼子响应,那么……朝廷必定焦头烂额。那么……臣以为,何不如……臣只暂时需一支军马,即三五千模范营,便可火速平叛,陛下只需命臣为此番平叛的将军即可。”
朱棣诧异地看着张安世,道:“需要多少时日?”
“三个月之内……”张安世想了想道。
朱棣与杨荣等人彼此相顾,而后,朱棣倒是来了兴趣。
杨荣固然说的有理。
可架不住张安世便宜啊。
一个任命,给几千人,且能在三个月内平叛的话,那么杨荣等人所言的所有困难,也就不存在了。
于是本是十分纠结的朱棣,顿时振奋精神,道:“三五千人……是否少了?毕竟是客军,又是长途跋涉……若是贼子闻风而逃,只怕更加旷日持久……”
张安世则是从容地笑了笑道:“陛下……三五千人,足以。”
他表现出来的样子,甚至看不出半点为难。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棣当即道:“若能平定这些贼子,便可使其他蠢蠢欲动的贼子再不敢滋生妄念,这对大明而言,实是天下的功劳,卿尽心去办,若是功成,朕不吝赏赐。”
终于得到了朱棣的应允,张安世松口气,立即道:“遵旨,请陛下容臣……火速去准备。”
朱棣颔首道:“且去,需要多少,随时上奏。”
张安世再不迟疑,当即告辞出宫。
事情转折得实在有些快,这一下子,反而令杨荣等人风中凌乱了。
这种事,架不住的就是内卷啊,你卖东西,说的口干舌燥,好不容易让买主相信你这东西如何难得,工艺多少费时费力,成本如何高昂,结果隔壁有人凑上来,来一句这货我也有,一文钱你拿走。
杨荣在尴尬之余,却也不禁生出了好奇之心,其实细细思量,若是张安世当真能做到这些,那么……他的担忧,就确实是多余了。
毕竟对乱臣贼子妥协,本就要朝廷付出代价的,若是能火速平叛,将损失降至最低,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杨荣道:“陛下,宋王殿下之言……”
朱棣难得语重深长地道:“他的话,确实颇有几分教人难以置信,三个月虽说不短,可……即便大军开拔,抵达叛军所在,未必三个月也能做到……不过……张卿这十数年来,屡立奇功,朕此时……倒是很想看看,他如何再建奇功了。”
解缙人等,也不免暗暗点头。
其实朱棣这番话,也可以说是在场几人的心声了。他们与张安世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在他们看来,张安世就属于怪胎一类,已经不能用常理来猜度了。
倒是杨荣仍带着几分不放心道:“陛下,是否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一旦平叛旷日持久……那么朝廷……”
朱棣想了想,显得有些犹豫,最后道:“可以做准备,且看战事进展,再行定夺吧!”
这算是最为折中的办法了,杨荣也不好再说什么。
解缙人等自也没有异议,纷纷道遵旨,便告退出去。
而此时,张安世却马不停蹄地回到了他的王府。
一到王府,却一下子振奋了精神。
其实张安世也不喜欢卷的,只不过,当杨荣等人提出了大赦之后,没有更好的办法之下,令张安世不得不立一个军令状了。
倒不是张安世是杀人狂,非要平叛不可。
事实上,如果能平和地解决好问题,张安世是非常愿意的。
可张安世却是深知,朝廷做了一次妥协,可能就会有第二次,这等事……会形成路径依赖。
这只不过是在恶性循环,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何况他也非常清楚,天下的地方官和豪绅,其实也在观察朝廷的态度,张安世有极大的平叛把握,当然……愿意选择快刀斩乱麻的方式。
不多时,便有许多人纷纷来拜见。
朱勇、张軏两位模范营的将军。
锦衣卫都指挥使陈礼。
邮政司卿胡穆。
来的人不多,可每一个人,都是重中之重。
而在此时,张安世却已提笔,唰唰唰地写下了一份命令,等胡穆一到,便立即对胡穆道:“邮政司那边,将这一份命令传达贯彻,要快!记住,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传达出去。”
胡穆接过了命令,只低头看了一眼,面上却依旧是宠辱不惊之色,说实话,这一年多来,他也算是见过大世面了,人生可谓是跌宕起伏,现在一般的惊吓,已根本无法让他失态。
于是胡穆神色平静地道:“喏。”
张安世随即看向陈礼,道:“叛乱的消息,锦衣卫已得知了吧?”
陈礼立即道:“殿下,早已掌握,卑下早已在挑选精兵强将,准备随时往福建布政使司与广西布政使司去,加强那里的锦衣卫力量。”
张安世颔首:“有什么消息,都要立即奏报,叛军肆虐的地方,所有的校尉,依旧还要各司其职,如若遇到了特殊的情况,可令他们就地潜伏。”
“喏。”
倒是一旁的朱勇忍不住道:“陛下可下旨平叛了没有?”
朱勇显得有些急不可耐,其实听到了叛乱的消息,他可以说是笑的合不拢嘴。
他们几个兄弟里,张安世自不必言,即便是那傻头傻脑的丘松,现如今也已有了封地,立下了奇功,威风的不得了,倒是教朱勇和张軏,不由得分外眼热。
他们二人,一个在操练武官,一个在操练军马。
操练武官的乃是张軏,其实就是建立一套模范营的军官体系,将这培养变得正规化,如此一来,才可为将来的大明军马,提供源源不断的骨干。
而操练军马的,自是朱勇,模范营已经几次扩充了,人数已至八九万之多,如此庞大的精锐兵马,放在这个时代,实是可怕。
看着朱勇,张安世却是拉下了脸来:“你笑啥?”
“没,没笑。”朱勇立即撇下嘴,耷拉着脑袋道:“大哥,俺惊闻噩耗,伤心欲绝,咋又有叛贼了呢,大哥不信俺,可以问三弟,三弟晓得俺心痛的不得了的。”
一旁的张軏道:“大哥,俺就不瞒你,二哥……没心痛,他高兴的不得了。”
朱勇:“……”
就知道猪队友出在兄弟里。
张安世看着失语的朱勇,再看看一脸诚实的张軏,倒是没有生气,不由道:“哎……闲话就不多说了,你们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眼下陛下已传下口谕,命我都督此事。当然,一切还要等到圣旨下来再说,如今……贼子猖獗,模范营……也要提前做好平叛的心理准备。”
朱勇立即道:“大哥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莫说是区区蟊贼,便是再精锐的兵马,到了咱们面前,还不是切瓜切菜一般的容易?这些该杀的贼,看来是皮痒了,竟不晓得我们的厉害。”
张安世却站起来,他朝陈礼以及胡穆使了个眼色,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朱勇和张軏说,于是二人会意,便告辞而去。
这殿中,便只剩下了兄弟三人。
张安世这才走到朱勇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朱勇道:“二弟,你现在急着立功吧?”
朱勇似被戳穿了心事,面不禁的一红,便都囔着道:“急是急了一点,不过……若是三弟也想立功……俺让他也不是不成……”
张安世笑了笑,却是道:“如果……我说这一次你立不了尺寸之功呢……”
“啊……这……”
见二人都露出了失望之色。
张安世却是叹口气道:“要怪只怪大哥,这模范营这把刀,磨得太锋利,也磨得太急了,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便是如此。此番平叛,能借助模范营的不多,所以两位兄弟……只怕还要再忍一忍了。”
朱勇是急性子,不由道:“不用模范营,还能用哪一支军马?莫不是那铁路司的护路卫所吧?”
张安世却是神秘兮兮地勾起一抹笑意道:“谁也不用,大哥我要撒豆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