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干城的父亲萧懋回到家中。原来萧懋听说儿子考上了秀才,所以才专门请了假回家提点干城。萧懋舟车劳顿自是不说,回家后带着新娶的继室夫人李氏跪拜了父母,然后又和各位兄弟相见饮宴。此时只有干城一人独自坐在书房里闷闷不乐,手中拿着书,却看不进去一个字。他心中浮想联翩,青梅竹马的女友最终和自己分道扬镳成为路人,却不曾想自己的父亲倒是抢先一步娶了新媳妇。自己见了这位老爹的继室夫人到底该如何称呼?再想到父亲这几天宴席吃完后,就要过来唠叨,就头痛不已。
但是该来的还是得来,这一日干城在郑家吃完午饭打马扬鞭回到家中。一进屋就见父亲和继室夫人正坐在榻上说话。干城一愣,只见父亲起身缓步走过来。干城连忙上前一步行跪拜礼,喊了一声父亲。父亲连连赞叹:“不错,不错,个子长高了不少,身体也很健壮。起来吧。”
听到父亲语气缓和,干城正待起身,就见眼前多了一双翘头绣鞋,登时心中十分不悦,只觉得这位继室夫人也太会占便宜。于是起身低头侍立一旁,假装没看见自己的继母。只听父亲又说道:“你还算是读书人吗?好没礼貌,还不见过你的母亲大人。”
干城这才注意到,自己这位后妈大人才十八、九岁的样子,心中顿时十分抵触。心想自己的父亲真是精力旺盛,四十五岁的老头竟然娶一个花季少女作正妻,真是令人无语。据说这位继室夫人的父亲还是一位正四品的知府,也不知道这位知府的脑袋是不是叫驴给踢了?但他又拗不过自己的父亲,只好一边作揖,一边嘟囔道:“小妈好!”
萧懋听后很不高兴,骂道:“真没规矩。”
干城于是改口道:“继母大人好!”
萧懋怒道:“这是你的母亲大人!”
干城见父亲发怒只好照办,并行过跪拜礼,顿觉十分窝囊。这位继室夫人倒是十分得意,欣然接受干城行礼。干城哪里知道,这位继母此时自认为年轻力壮,正跃跃欲试准备给金川伯再添上一个孙子,到时候要和干城一争高下,也要大大分走一份家产。她根本没把干城放在眼里,觉得此子不过是一介呆头呆脑的书生而已。
之后父亲便开始问他读书的情况。连说几道题都是四书五经上的东西,这可难不住干城,绝对是对答如流,出口成章。忽然萧懋话锋一转,问道:“你把贾谊《论积贮疏》背来我听。”
干城不免吃惊,参加科考确实要熟悉《史记》典故,但是这么猛地一问还真要想一想。于是他磕磕巴巴的背了下去,竟然一字不错的背完了。
只听到父亲“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怒喝道:“果然如此。干城你不可轻松大意,考上秀才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科举之途不是读死书,作八股文那么简单。要学会做真学问!什么是真学问?《论积贮疏》就是真学问,大学问!你要牢记‘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这句话。从这一句中就可衍生出经世致用的好文章。只要你将这句话研究至极致,即可将科考变成通途,亦能在仕途上大有所为。”
干城听过父亲这番话,登时感觉如醍醐灌顶一般,并体会出父亲的几分苦心。历史上王朝更迭大多数问题出在:“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这句话上。由于土地兼并,朝廷税源减少,但各种开支甚重,于是无力解决流民、灾害和战事,最终导致王朝解体。只要处理好“生之者和靡之者”之间的关系,自然可以保证朝廷的安稳,亦可以阐述义理作出一篇经世致用的好文章。想到此处干城对父亲说道:“孩儿明白父亲的苦心。但贾太傅的论述也有所偏颇。”
萧懋正待发怒,但觉得还是听听为好。即便孩子说的不对,也可以再指点一二。于是示意让他说下去。
干城说道:“天下田亩有定数,而天下百姓繁衍无尽。如果按照贾谊所言:‘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的做法,必然导致人多地少纷争不断。”
萧懋听罢心中不禁啧啧称奇,觉得宝贝儿子的思路确实有点意思。于是问道:“你觉得当如何解决。”
干城说道:“孩儿以为贾太傅对‘生之者’的认识略有偏颇。其实士农工商中的‘工''也是生产者。没有工匠铸犁、锻造兵器,那么粮食的产量会大大降低,士兵也无法御敌。其实若是策略得当,商人对于朝廷平准均输也有一定益处。”
萧懋此时只觉一丝惊艳,不禁心中暗暗赞许干城,但还是冷冷说道:“接着说吧,别兜圈子。”
干城说道:“孩儿明白父亲是要孩儿懂得处理好生之者与靡之者之间的关系。但生之者中也存在工与农的关系。至于商人亦不完全是靡之者,也有促进钱货流通的作用。至于如何平衡三者之间的关系,孩儿愚钝,还未想明白。”
萧懋听后不禁暗暗点头。其实萧懋治理地方,之所以政绩斐然,靠的就是吸引农户开荒,然后给朝廷多缴税。但确如自己儿子所说,天下田亩有定数,而天下百姓繁衍无尽。以后荒地开尽,再要提高政绩就真要在工和商上想办法,同时还要保证粮食产量。于是萧懋叹了一口气说道:“孩子。你今后还要多读书为好,最好多读史书。从史书中寻找为政之道和好文章。”
干城一点就透,连忙躬身叉手说道:“孩儿今后就以《春秋》为本经,好好研习。”
萧懋见说的差不多了,就从榻上站起身来,挥了挥手说道:“正好为父认识一位擅长《春秋》经的老朋友。他明年开春就要致仕,届时我把他请到家中教你学问。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好好歇息吧。”
继室夫人李氏上来挽住萧懋的胳臂就向屋外走去。干城将父母送出院外,站在门口目送父亲离开。忽然父亲转头冲干城说道:“非礼勿视。”干城立刻识趣的关上院门。心想,爹爹也真有意思,以为我多想看你们俩似的。
话说转天早起,干城连早饭都没吃,从厨房拎起一张刚出锅的葱花饼,就策马扬鞭奔向河阳侯家。干城心想反正父亲也都提点完了,该溜就溜,可不想再被训斥,更不想给自己这位小后妈行跪拜礼。
再说这位小后妈,早起用过膳,就在老太太安排的侍女陪同下,在金川伯第遛弯消食。虽然这位小后妈也是朝廷堂堂正四品知府家的千金,但金川伯第还是让她开了眼。尤其是这几年金川伯家不差钱,置办了不少新东西,更是让这位小后妈目不暇接。她心中暗暗惊叹,她惊叹金川伯第后花园之大、之精美、之构思巧妙,尤其是后花园的湖心亭实在是令她心驰神往。不过现在没时间,一会还要去老太太房里给公婆问安。从后花园出来,她又到干城住的院子里看了看,心想以后自己为金川伯夫妇添了孙子也要住中路院。然后主仆二人去了观颐堂。其实观颐堂平时并不许随便出入,因为这里是金川伯办公和会客的地方。但萧懋眼下已经升任正五品知府同知,还有这金川伯第早晚是萧干城的,所以小后妈自然是水涨船高无人敢拦。小后妈看到观颐堂里几幅王公赠送的题字,已然是大脑一片空白,双手合十不知朝那边行礼。身边随行的侍女努了努嘴,示意她向上看,只见观颐堂正中高悬一幅太祖皇帝御笔“颐养天年。”顿时小后妈脚一软匍匐在地。过了好一会才被侍女练拖带扶,出了观颐堂。
出了观颐堂,小后妈才慢慢缓过劲来。她扭头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观颐堂,更是心中暗暗发狠。再往前走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从观颐堂进入东跨院的二进院。不过这里她已经来过,是宴宾楼所在地,宴宾楼二楼可以俯瞰珍珠镇、珍珠河,还可以看到郁郁葱葱的葫芦山。此时小后妈还没有从观颐堂的震撼中完全回过味来,只想着回西跨院找丈夫萧懋。但是随行侍女打算巴结小后妈,于是卖弄说东跨院一进院是金川伯第的库房,何不去看看?小后妈一听就来了兴致,暗想:仓库的虚实可一定要探查清楚。以后要是自己成了金川伯第的当家主母,那一是是要金有金,要银得银。
本来库房戒备很严,没有对牌不许随便进出,但守卫看到如雷贯耳的小后妈,还有老太太院里的丫鬟陪着,也只是例行询问、登记后就放行了。金川伯第东中西院的一进院都比较大,所以一进去就看见一圈呈“回”字型的仓库,这些库房十分高大宽阔。小后妈正在不住咋舌之际,忽然眼前一亮。只见库房院中停放着一架超大个的马车,足足比普通马车大了三倍,马车通体朱红色,绿色的庑顶和绿色的帷帐。这可都是没有爵位的官员禁止使用的物件。小后妈失声道:“这要几匹马才能拉动?”
随行侍女骄傲的说:“四匹。”侍女看出小后妈的心思,连忙张罗家丁搬来上下马车的步梯,又打开锁,然后招呼小后妈上去感受感受。小后妈坐在里面,顿觉舒适无比,又问道:这里面平时都乘坐几人。侍女说:“一般就只有老爷一人,还有一到两名奉茶的侍女。”小后妈又一次处于一种目瞪口呆的状态。毕竟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府县里没有勋贵,最大的官就是自己父亲。但是现在看来,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知府宅与金川伯第比起来简直就是萤火虫与月亮的关系。小后妈心思忽然一动,心想:“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何不乘坐此车去看看我远嫁玉州府的姑祖母?”
小后妈回到西跨院萧懋的院子里,一进屋就迫不及待说道:“夫君,妾的父亲嘱托来玉州叩见过公婆,一定要去看看妾身的姑祖母。夫君看能不能借父亲大人的车子去看看我娘家的姑祖母?”
“这个…”萧懋也有点拿不准,其实他长这么大只有陪父亲出行才乘坐过那辆马车。因为马车都有等级,即便他以五品官身乘坐伯爵的车驾也是严重逾制。萧懋想了想,于是说到:“只要不进玉州城,不被其他勋贵家看到应该就可以。”
小后妈急不可待说道:“不进城,不进城。妾身的的姑祖父原来做过县令,现在已经致仕还乡。他们老两口现在就居住在咱们玉州城南五、六十里的梅林镇上。”
萧懋实在难以拒绝小娇妻的请求,于是带着小后妈去找老太太商量。一进父母的房中,只见老三箫慰的媳妇陈氏正坐在塌边的一个绣墩上,似乎是与老太太商量什么事。陈氏见到二哥和小嫂子进来,连忙站起身迎接问候。萧懋夫妇向老太太行礼后,又向陈氏回礼。几个人寒暄过后,萧懋夫妇一落座,就和母亲商议借车的事。萧懋夫妇说完后,老太太做沉思状,并未回答。
只见陈氏满脸堆笑,客气地说道:“二哥、嫂子,真是巧了。我今天正好要去玉州城西边的清河镇看望我的姨母和姨夫。我刚刚找老太太借完马车。要不嫂子明天再用如何?”
“这个…。”萧懋顿时不知如何说好,毕竟当哥哥的总得让着弟弟不是?更何况是弟媳妇。萧懋扭头看向小娇妻,说道:“要不…。”
萧懋话还未说完,只见小后妈杏眼一瞪,然后起身向着老太太行礼说道:“母亲大人,妾身与夫君平时也不在家长住。回家就用一次车。可不可以让弟妹改天再借车?”小后妈年轻气盛,也是个要脸拔尖的人,怎肯谦让?更何况她想乘坐伯爵马车的念头早已是百爪挠心,恨不得立刻坐车出去显贝,自然不肯谦让。
陈氏心中更是不悦,心想:小丫头片子真是没大没小,竟然这么托大,就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称我为弟妹。但也不好发作,于是笑道:“嫂子,咱们也要讲先来后到不是?这车毕竟是弟妹先借的......。”其实陈氏是特指借车这件事,并无他意。
可小后妈最忌讳这句先来后到。这句话在她听来的意思就是:你不就是个继室吗?进门就给别人当妈有什么了不起?你可不如柳氏好(萧懋原配)。柳氏长得比你好,柳氏比你贤惠,柳氏比你能生儿子……等等,自行脑补一长串。
萧懋顿感不妙,一把拽住住小后妈,喊了一声:“娘子…。”话未说完。小后妈已然爆发,冷笑道:“什么是先来后到?我是你哥哥的正妻,就是先来的。你才是后到的。”
陈氏一愣,也不知怎么回事,但就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小丫头片子太嚣张,太欺负人,于是说道:“明明是我先…….。”
小后妈此刻什么也听不进去,一听见“先”字立刻暴走,怒吼道:“不管你如何狡辩,我就是先来的,你永远往后边排。”
陈氏越发觉得小后妈欺人太甚,当仁不让的争辩起来。萧懋过来劝也劝不住。突然小后妈高喊一声:“哼,你们与柳氏都是一伙的。合起伙来欺负我。有什么了不起,今天我就回娘家。”转身提起裙子跑了出去。
萧懋赶紧去追,忽然又转回身看着老太太。满面通红的说道:“都是孩儿不好,今天在母亲面前失礼了。孩儿该死。”
老太太今天也挺生气,心想,这都哪跟哪?一个个真没规矩。但她只是向萧懋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去追李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