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山沟余一丁就走在了驴车前面,无论官道路面再怎样平整,毕竟是山路,路面狭窄蜿蜒崎岖,加上周围又是沟壑纵横,常常路旁就是一两丈深的断崖,要不就是道路一侧紧贴着峭壁,他骑着马走在前面遇到险情也好有个应付。
在前进途中余一丁时不时回头看看那毛驴,现在他们的行进速度完全取决于这头毛驴,只要它跑得快一些余一丁三人就能早一点到达平西关,结果他只看见这个畜生虽然不显得太吃力,但仍是拉着棚车不紧不慢地跟在马屁股后面向前挪动。
余一丁估算了一下,如果按照驴车目前行进的速度加上路上必要的休息时间,他们到达平西关的时间大概会在天擦黑前后,应该不至于走太长的夜路,就是希望这几十里路上不要再遇上其他的意外事件。
离开沟前集大半个时辰后,三人才走出不到二十里,棚车内的空间本就狭小,再加上山路难行,午后又是骄阳似火,天气闷热,钟离雪这个妮子已经在车内叫嚷了几次不舒服,想要下车休息,幸好柳翠一直在尽力安抚,她很清楚余一丁的担忧,也明白必须要抓紧时间才可以在天黑前赶到平西关,否则余一丁真不知道该拿这位失忆的王府大小姐怎么办。
又翻过一道山梁,余一丁在山坡上望见前方谷底的一大片树林中隐隐地有灰瓦红墙显现,似乎是座挺大的宅院,但是四周并没有农田耕地,也看不见其他的房屋,看样子此处不会是一处村落,很可能是一座庙宇或者道观。
待三人下到山谷内,官道沿着那片树林的边缘一直向东,余一丁看见另有一条土路往北离开官道深入树林中,应该就是通向那座院落的道路。
余一丁抬头看看日头,现在似乎比刚才更加炎热,钟离雪再次撒娇般在棚车内喊热,柳翠掀开车帘一眼便望见树林,连忙对余一丁说道,“大哥,这里有片树林,车内太过闷热,我们去林中歇息一阵吧。”
钟离雪听见后也从车内伸出小脑瓜对余一丁说道,“余大哥,雪儿已经热得受不了了!”
余一丁看着二女的额头脸颊隐隐泛出的汗迹,心中不禁一阵怜惜,一时间也把原来看小说知道的“逢林莫入”的所谓江湖经验抛在脑后,连忙答道,“刚才我在山坡上已经望见林中有座院落,也许是庙宇或者道观,这样吧,我们前去看看,你们俩也好下车休息一阵。”
说完便率先骑马拐进林中土路,二女闻言欣喜,驴车随后也缓缓跟着进了林子。
在树林内四五十丈深处就有一座不算太大的道观,跟余一丁在山坡上看见的一样,灰瓦的屋顶,围墙上的红色颜料因为年久显得暗淡斑驳,大门的样式与郑家大院类似,也是那种像城门一样的拱形门洞,门楣上刻着“清风观”三个字。
余一丁跳下马背,顺着大门口的五六级石阶拾级而上,他打马跑过来时的马蹄声和响鼻声挺大,道观的大门也是左右大大敞开,可是余一丁并没有看见有道人出来迎候。
“莫非是座无人的荒废道观?”余一丁心头疑惑。
可是从道观的整体看来不像是无人打理的样子啊,进了大门正对着两三丈远就是一座大殿,说是大殿其实也就是一座稍微大一点的房子,透过门上的格栅可以隐约看见其内的三清泥塑像,大殿右侧紧挨着一棵大树建有一座小小的八角亭,左侧是一座有两个房间的小屋,另有一条石径小道从小屋门前通往大殿后面,这一侧的围墙边还有两棵稍小一些的树木,整个道观显得小巧别致,虽然四周全是树林,但是石头铺就的地面一看就是经常打扫,没有一点落叶灰尘,整个道观显得干净整洁。
此时驴车也慢悠悠地行到道观门口,柳翠和钟离雪下车后跟着进了道观,二人边走边四下张望,最后一起带着疑惑走到站在院子中间发呆的余一丁身边。
“大哥,怎么回事?”柳翠开口问道。
“这座小道观看起来不错,可是不知为何却空无一人。”余一丁还在左顾右盼,眼神中保持着警惕回答道。
“居士何出此言?”大殿左侧的小道边忽然传来一句人声。
三人本在疑惑,闻言不禁吃了一惊,连忙转头查看,正瞧见一位灰衣道人从大殿后面缓缓踱步过来,此人三十出头,头顶胡乱扎了一个发髻并用一根树枝别住,且又生得獐头鼠目面相丑陋,最为可怖的是他的左脸上还有一块刺眼的疤痕,似乎是一种烫伤,使他左半边脸颊看起来就像是凹陷了一块,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柳翠和钟离雪突然瞧见这样模样的一位道人都禁不住低呼一声,各自后退了半步。
那道人见到二女此番举动也不以为忤,仿佛是见惯不怪,只是平和地又道,“适才贫道在后院有事,未曾想这会儿工夫便有居士上门,如有失礼还请几位莫怪。”
说完道人又单手打了个稽首,便立在一旁看着三人不再言语。
余一丁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劲来,此刻又回忆起与回龙观老道的一番交流,心中有数,当下拱手恭敬道,“在下余一丁,敢问道长可否就是天残道人?”
那道人听闻余一丁如此发问明显一愣,接着便再次仔细打量了余一丁几眼,脑海中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何时见过此人,但随即反应过来,复又还了一礼郑重道,“贫道正是天残,莫非以前曾与余居士有过照面?但贫道一时未曾记起,还请居士恕罪则个。”
余一丁心头暗喜,他早已从回龙观老道那里得知天残道人是个道法高深且又面丑心善之人,当下喜道,“果然是道长,在下确实从未与道长谋面,但是对道长大名早有耳闻,不知道长可否记得回龙观或者是回龙镇上的泼皮李二那伙人?”
天残道人垂目略略思索便想起了在大梁游方时曾在回龙观待了一段时日,那观中老道的打签问卦之术确实不凡,二人私下里也经常交流道悟感受,后因得知老道饱受回龙镇上李二那伙泼皮的骚扰,不胜其烦,于是自己便出手惩戒了李二,事后为了不连累老道又连夜离开了回龙观继续四处游方,在十几日前才到得清风观暂居。
他见余一丁提起此事,又看了看三人装束,而且余一丁听说自己正是天残道人时的欣喜也不似作伪,于是问道,“李二那种泼皮早该有人出手教训,贫道只是略施惩戒,不知余居士何故提起此人?”
余一丁闻言忙道,“请道长勿怪,那李二一伙人曾在官道拦路抢劫,也被在下出手教训,后来去回龙观时才听那里打签问卦的老道提起道长也惩戒过此人,且那老道对道长极为推崇,又听他描述道长的模样,在下本有心结识,谁知那时道长已离开回龙观,不曾想居然能在此地得见道长真容,这才冒昧询问。”
天残道人客气道,“原来如此,这都是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余一丁正想再说点什么客气一番,忽然就听见道观外有人大声说话。
“杨道兄,门外停有车马,可是有居士前来清风观?”
几人闻声一起朝大门望去,正瞧见一名年轻道人边说话边飞身冲进观内,此人看起来与余一丁年纪相仿,腿上打着绑带,脚踩布鞋,风尘仆仆,发髻散乱,身上背着一个布包,右手提了一支拂尘,进了大门便看见余一丁几人站在院内,连忙上前行礼。
“各位居士,贫道有礼了,杨道兄,这几位是?……”
“清风道友,这位是余居士……”
余一丁这才知道天残道人俗名姓杨,不过此刻他却无心关注此事,而是眼前这名青年道士令他大感意外,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小庙内与石狐等人拼斗的那名灰衣道人!
“原来是你?”余一丁失声叫道。
众人皆愕然,特别是那名青年道士,当时他是以寡击众,离开小庙越过官道钻进对面的树林时看见了余一丁骑在马上,只当他是石狐手下的一员,虽然余一丁没有动手,他也是防备着直直地冲了过去,如果余一丁有任何异动,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所以并没有细看余一丁的面容。
他好不容易摆脱了石狐等人的纠缠便一路赶回道观,此刻余一丁又开口就说出这样一句话,怎会不令他满面惊愕。
当然其余几人只是心中惊奇,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余一丁居然和青年道士有过照面。
“余居士,莫非你与清风道人也打过照面?”天残道人连忙上前挡在余一丁和青年道士之间,他已看出青年道士将手中的拂尘戒备地横在胸前,也许接下来一言不合就会大打出手,而且经过这些时日与清风道友相处,他也了解这名年轻道士是个嫉恶如仇出手果断之人,生怕二人之间有什么误会,所以赶紧出声询问。
青年道士的举动也落在余一丁眼中,他没想到这道士竟然没认出自己,愣了一下终于也醒悟过来,可想而知当时这道人被石狐那一群人追得是怎样的紧迫,虽然伤了对方数人,却也落得个狼狈逃窜的下场,甚至连对面人的容貌都没有看清楚。
于是余一丁连忙说道,“请道长莫要惊慌,你与青炎门的人在小庙交手时在下正好路过,道长从我眼前跑开,这才认得道长。”
青年道士的眼中仍然充满了戒备,他只是直直地盯住余一丁的双眼,静待他接下来还有何话可说。
果然余一丁接着又说道,“道长离开后石狐等人又找上了我,还与我拼斗了一番,最后却带着从人撤走了。”
听余一丁说完这番话后青年道士眼中的狐疑终于渐渐消散,望了望余一丁又看了看他身旁的二女,等他的眼光碰上天残道人的目光时,天残道人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于是他手中的拂尘便缓缓地放了下来。
余一丁见状又道,“在下从大梁而来,本欲前往大晋偃师,此次是路过河口郡,到得贵观也是歇脚片刻,今夜还要赶往平西关。”
之所以要再多解释一句,还是因为余一丁对天残道人颇有好感,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与天残道人一起的人应该都是良善之辈,所以余一丁希望与这位青年道士之间不要有任何误会。
那道士终于点点头说道,“贫道道号清风,这些年一直行脚四方,半年前才寻到这座无人小观,便留在此观修行,只因不久前与河口郡地面上的大势力青炎山庄发生了摩擦,居士恰巧又识得贫道,难免会多心,还望居士海涵。”
余一丁忙道,“道长言重了,都是误会,说开便好。”
此时天残道人插口道,“清风道友这一去便是三日,何故与那青炎山庄发生摩擦?”
清风看了他一眼道,“杨道兄,余居士他们远道而来,哪有站着说话的道理?还请移步凉亭,待贫道烧水泡茶待客,也好坐下详叙。”
天残道人连连点头道,“正该如此。”
于是几人便来到八角亭中,清风又去烧水泡茶,顺便将自己身上的尘土打扫一番,这才在亭中摆好茶水坐下将自己这几日的遭遇详细说给几人知晓。
这清风是名孤儿,据他回忆自己应该是大晋沿海地区的人氏,打记事起就流落街头,与几名孤儿一起靠乞讨为生,八岁时被一个权势人家的恶犬咬伤,其余孤儿一哄而散,幸亏一名路过的游方道人救治并收养了他,于是便跟随道人四处行脚。
如此经过了十五年,那道人也将自己的全部道法传授与他,二人关系既像师徒又似父子,但道人始终只让清风喊他叔叔,也不以师徒相称。
就在清风二十三岁那年,两人再次回到最初道人救治清风的那座沿海小城,某一日,道人称二人之间的道缘已尽,自己不日便要东渡无边海继续寻找自己的道缘,希望清风继续行走天下,大好河山处处皆可观道修行,也可磨砺意志坚固道心,这算是道人对清风最后的教诲,接着便在某日不辞而别。
清风知道二人这一别便是诀别,此生难有再见之期,于是在海边山崖处立上三炷香,向东遥拜叩首后便依照道人教诲离开小城继续行走各地,并最终找到了这座废弃的无名小道观。
这是半年前的事情,清风很是奇怪,大晋也和这块大陆上的其他国家一样,对道教向来重视,并尊为国教,就算是特别偏远的地区都不会轻易废弃道观,不过清风也没多想,耗费了数日便将这座本来就不大的道观修葺一新,并以自己的道号给它起了新名字。
在这半年中清风也像其他修行的道士那样,平日里不是在观内潜心修道,便是出门行脚,帮助周边的村落济世救人。
后来他便渐渐发现了在河口郡的地面上有一股庞大的势力,这些人基本上都是穿着统一的黄色制服,有的衣襟上还有一团蓝绿色的火焰图案,全部属于河口郡城附近的青炎山庄,他们三五成伙,有时甚至只有一两人,专门在各村镇替人捉鬼驱邪并收取银两,但是清风通过暗中观察发现那些所谓惨遭鬼怪之害的人家基本都是他们先弄出来的伎俩,然后再上门收取报酬替人消灾。
这一发现令清风不禁怒火中烧,他这十几年无论是跟随那道人行脚还是自己在清风观修行,都一直秉持道心,对己做到清静淳朴无为无私,对人则是慈俭济人兼善他人,而且据他所知,无论是道士还是南方蛮荒之地的巫师对于鬼神之说首先都是“敬”,其次才是对部分害人的神怪进行“驱”或者“捉”,而青炎山庄的行径完全就没把鬼神当回事,这种勾当落在清风眼中便是坑蒙拐骗的邪门歪道。
于是在他一次次暗中观察下,终于发现了这次青炎山庄的管家石狐带领一群随从将要干一笔“大买卖”,三十两银子在大晋也不算是小数目,那座村落本身就不大,不到二十户人家,好不容易凑出来的这些银两岂能轻易就被石狐他们骗去?于是清风在三日前就一直守在该村的暗处,只等石狐带人前来作法时捣乱。
昨日夜间石狐等人终于来到村内,正在进行所谓的捉鬼驱邪法事时陡然发生变故,那些本为青炎山庄豢养的鬼怪等障眼法却突然开始袭击石狐等人,直至石狐的闹剧变成了与清风的真正斗法。
双方大打出手后清风见已达到捣乱的目的,青炎山庄也挣不到这笔昧心钱,于是便想趁夜色离开,可是石狐领着从人一直紧紧追击,直到在一座破败的小庙内将他截住。
本来青炎门对当地的道士采取的就是赶尽杀绝的策略,否则清风观原来也不会轻易荒废掉,因此当清风露出了道士的真容,在小村时石狐还要顾及村民的看法和青炎山庄的颜面,到了小庙则再无外人,立刻对清风群起而攻之,谁知清风的道法相当了得,一柄如意拂尘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加上从小乞讨挨揍以及多年行脚练就的闪避腾挪之法,居然在伤了对方数人后逃了出来。
清风最后说道,“杨道兄,贫道估计那个青炎山庄的人还会前来闹事,你我二人还应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天残道人闻言缓缓点头,清风又对余一丁道,“余居士,不是贫道不留客,若是石狐等人再来恐对居士及家眷不利,还望居士歇息好了便速速赶路要紧。”
余一丁笑道,“道长多虑了,我们……”
还未等他说完,观门外便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