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锦顾不上心淳,而且心淳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李元锦只能深施一礼之后,御剑带上重伤的贞如,连那串十四无畏手持珠都顾不上捡,一路沿着鬼门线,往东北方向急纵。
沿途的天地已经开始崩塌,不时会有大片的天幕掉下来,朝着二人当头砸落,前面的空地还会突然如同墙面一样剥落,露出大片大片黑漆漆雾蒙蒙的虚空,李元锦只能尽力扭转剑光闪避,躲开这些致命的危险地带。
终于李元锦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大门了,只是那大门正在徐徐关闭,周围已经是一片虚空,而且大门也已经变得虚虚幻幻仿佛快要消失一样,李元锦只能加快剑光向着那里猛冲,同时对贞如说道:“禅师,不好了,大门就快要消失了!”
贞如眼见如此,也不答话,只是在剑光之上盘坐,双手合十开始诵经,随着他诵经声大起,一阵金光从他身上突出直冲天际,周围的虚空之中,隐隐也突出了十八道金光与他遥相呼应,漫天梵音忽而大作,那扇即将消失的大门忽闪了几下,猛然又在一片虚空之中显现了出来。
大门虽然还在慢慢关闭,但是李元锦的剑光已经临近了大门,他大喝一声,不管不顾的将剑光速度提到最高,两个人直接一头撞了上去,半边肩膀都已经擦到了门上,但还是从门缝中间生生挤了出来。
剑光一过那扇大门,眼前所见又是一片荒野,李元锦急忙收敛剑光,两个人徐徐落下。转头望去,哪里还有什么枉死城的大门,只有震罔城东北角的城墙拐角,映照在初升太阳的寸寸光辉之下。
两个人几经波折,险死还生,终于从枉死城中逃了出来,两个人跌坐在地上,相互看着对方哈哈大笑。李元锦笑着说道:“禅师啊,多亏了你预先在外面布置了人手,紧要关头接应了我们一把,否则我们两个人恐怕就要给困在那一片虚空之中了。”
贞如合十双手想念声佛号,但是自己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能微笑着说道:“说来惭愧,我预先安排的那些弟子,其实一直都没起到作用,枉死城介于虚实之间,阴阳之外,别说是他们,就算是我也不能从外面影响里面,压制那些恶鬼更是妄言了。”
“好在最后时刻城池崩毁,阴阳虚实相交,才能借他们的力量,将大门稳固一时。也是多亏了真人你剑光迅捷,我们才能堪堪从城里逃出来。若非真人你大义,与我一起进去,仅是我一个人,恐怕早就死在里面了。”
李元锦摆了摆手笑道:“还说这些客气话干什么。现在看来,这枉死城的事情算是彻底解决了,再也不会影响到外面的百姓了。只是可惜,心淳禅师最后还要去渡化那位女鬼,没能和我们一起出来。”
贞如看着李元锦面有悲戚,笑着宽慰他道:“心淳禅师满心善念,一身善果,到最后时刻,依然能够舍己度人,真乃是当世佛陀。禅师他已经完了此生愿望,真人不必为他悲戚,反而应该替他高兴才是。禅师还有九世宏愿,此种信念业力,定能保他安稳转世,说不定再过个几十年,我们还能遇见他呢。”
李元锦哈哈大笑,起身走到贞如跟前,伸手去搀扶他,两个重伤之人相互扶持,步履蹒跚的向着东面的城门走去。进了城,依着贞如的指路,两人来到了一间屋舍中,那十八个布阵的小和尚已经早早在屋里等着了。
在屋里休息了一阵,贞如就打算要回少林寺去了,毕竟他的伤势还是要重上一些,而且还丢了重要的十四无畏持珠,需要回去好好整补一番。贞如笑着对李元锦说道:“真人,往西去再去数千里,就是我少林寺山门,真人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不妨多走几步,去我山门养伤,我也好尽尽地主之谊。”
李元锦连连摇头道:“我就不去了,之前就已经跟禅师说过有急事要回去,真不是诓骗禅师的,现在此间事情已了,我还是得赶紧赶回家里去。”
贞如有些疑惑地问道:“真人究竟是什么事情如此着急,可否与我说一说,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李元锦轻轻一笑,但是满面的悲伤还是掩盖不住,他徐徐的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凡俗世间的一位长辈寿岁将近,我得回去陪他老人家最后一程。”
贞如一听这话,急忙说道:“真人,我寺里有一颗千年银杏树,上面的银杏果能够定魂安神滋补肉身,不如采几颗回去,给那位长辈补养一下,许能增添上些寿岁。”
李元锦笑着说道:“多谢禅师美意,但是生老病死乃是天理循环,如果横加干涉,必定会影响到我那长辈的福缘,还会给他的子孙后辈带来灾厄,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好了。”
贞如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真人真是豁达,枉我作为出家之人,居然还如此着相,真是惭愧。”说着,他从一个小和尚手上接过了一串持珠,低头念诵了一段经文,然后将持珠递给李元锦,笑着说道,“这串持珠材质普通,不会引来什么人窥视,但是我持珠念诵了一段《药师七佛本愿功德经》,有我丝丝愿力在里面,你回去带在那位老人手上,能够让他本愿祥和,安稳转生。”
李元锦伸手接过那串持珠,双手合十与贞如禅师道谢作别,贞如笑笑,也双手交握,与李元锦回了一个道家的拱手礼。两个人各持对方之礼,微笑作别,就此离去。
李元锦御剑而走,向着霖水国一路赶去,来时一门心思想要追杀周地,都没料想到会走了这么远,现在再赶回去,又得耗费半个月的时间了。
反正也闲来无事,李元锦直接在剑光之上盘膝而坐,分出一丝心神操持着剑光,大部分的心神还是在沉浸反思这一次遇到的事情。这一次不仅遇到了两位淳善的大德高僧,也见识了诸多人间的恶鬼凶顽,对于人性的了解和感悟,不禁又深了一分。
何况这一次还听到心淳和贞如两位禅师辩解佛学道理,真的是让李元锦对于释门的认知大为改观,里面很多的思想和理念都与道家不谋而合,正可谓是道本无途,理皆归一。
神照内景的小人们,感受着李元锦的心境,身上也产生了些变化,面上的表情不在呆板沉闷,慢慢的有了一丝丝的鲜活神情,也开始诞生出点点的不同情绪。
霖水国的宫闱之变在一夜之间悄然消除,以宫内走水的名义掩盖了过去,四皇子自戕于密牢之中,在一个月后才以病死之由发丧下葬。一场本该是满纸血腥的夺权之变,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落下了帷幕,连正史上都不会有一丝笔墨。
李元锦赶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依然没有出现,只是在寂静无人之时,悄悄的出现在了张越的面前。
张越这几年成熟了不少,脸上也蓄起了胡须,看上去更显威严,他正在伏案批文,眉头紧皱不得舒缓,一阵阵的唉声叹气。就连李元锦出现在他身前,一时都没有发现。
李元锦也不出声,就是笑着静静的看着他,等到张越批完那一案公文,将笔放下抬头之时,才不敢置信的惊呼道:“元锦,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元锦笑着说道:“在你痛斥‘天稷教怎么还是不能消停,一个个方外之人权势之心还这么重’的时候,我就进来了。”
张越哈哈笑道:“哎,没有办法,这些事情真的是烦得要死,没有你帮我,我自己一个人处理起来真的挺头疼的。怎么样,你追到周地了吗?”
李元锦摇头道:“没有,那小子有一门神通跑的飞快,我足足追了半个月,眼见就能追到他了,却被他同门长辈救了下来。”
张越唉声叹气,恨恨的说道:“真是可惜!那小子三番五次搅乱我霖水国,居然还是给他跑了。”
李元锦笑道:“放心吧,他以后不会在回来了。咱们霖水国国境狭小,此处又偏远,不管是山上山下,其实能够有心思算计这里的人很少,算是偏安一隅吧。”
张越听到这话,不置可否,只是拉着李元锦坐下问道:“这次你回来的可真是及时,要不是你出现,那周地的算计可真就成了,到时候不光是我,就连我父亲也得受到牵连,不仅要株连九族,恐怕还要遗臭万年了。不过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居然能够回来的这么及时?”
李元锦回道:“这个还真是机缘巧合了,我只是有些事情要回到家里,但是却听说了四皇子要拆除龙门观,那里面可是有我父母神像的,四皇子又从没去过那里,事有蹊跷,我就想着来瀚京城见见你,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起初我还以为是孙瑛要借此来对付你和我,但是我刚到你这里,就看见你顶盔贯甲的冲出去了,就一直隐匿了身形在后面跟着,这才只知道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原本只想与你悄悄见一面,但是当时紧要关头,就只能现身了。”
张越哈哈大笑道:“看来真是天意如此,孙秧的一次酒后醉话,居然成了他失败的最大伏笔,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孙秧被俘之后,就已经在地牢里自尽了,前几日才刚刚以病死为由出丧,把这件事情掩盖了过去。”
“倒是圣上,最近天天念叨你,说你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看来早已经是神仙中人了,就想着再见你一面,好好感谢你一番呢。”
李元锦摇头道:“哎,我就知道会如此,恐怕圣上想见我的最大目的,是想求些益寿延年的法子吧,我还是不见的好。对了阿越,我给你的那颗丹药,你也要小心保存,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了,否则会给你招灾惹祸的。”
张越点点头道:“放心,这件事情我谁都没有告诉,那颗丹药我也一直是贴身携带的。圣上想见你,也正是因为增寿之事,这些日子已经旁敲侧击过我很多次了,有没有你的什么消息,你有没有给我什么东西。”
李元锦点了点头道:“那今夜咱们相见之事,也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了。”
张越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元锦,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事情,能够留上多久?”
李元锦没有与他详说,只是告诉他不日之后就要离开,短期之内,恐怕都不会再回来了。张越闻听此言,神色有些落寞,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而又与他说了些这些年发生的其他事情。
张越与李元锦讲了一些庙堂之高,李元锦和他说了一些江湖之远,两个人虽然已经被不太能了解各自的生活,但是光是言语之间眼神之中的欣慰和关怀,就已经足以慰藉对方了。
很多年后,张越垂垂老矣,躺在床榻之上,时年的他已经百岁高龄,身边侍奉的,是他的一儿一女,儿子如他当年一般,早已经是国之栋梁,女儿也早早的嫁入宫中,成为了太子妃,储后之选。
张越看着床榻边上的众人,看着他们泫然欲泣的表情,笑着说道:“哭什么?我一生顺遂,及冠之年入仕,四十岁不到就成为了当朝丞相,之后更是成了先帝托孤之臣,做过当今圣上的少师,又做过太子的太傅,娶了一个称心的妻子有一对儿儿女,膝下子孙不少,最后还能百岁善终,熬死了同辈的所有敌人,这一辈子,得有多少人羡慕不已。”
“修齐治平我做到了,举案齐眉我做到了,子孙延绵我做到了,名垂青史我也将做到了,你们还有什么好悲伤的?这世间财权富贵,已经让我一人占全了,还有什么不能满意,不能舍得的?”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是他的眼睛,依然紧紧的盯着窗外,仿佛在等待什么一样,只是目光昏沉之间,眼睑微微闪动,已经快无力再支撑了。
儿子伏在窗前,忍者悲痛轻声的说道:“父亲,你一直说的那位叔叔,真的却有其人吗?已经几十年未见,说不定他也已经不在了。”
“胡说,”张越收回目光,笑骂着儿子,“可不许乱说话,否则你那位叔叔听到了,可是要好好收拾你的。”
“只可惜,自那一别,七十多年了,再也没能见他一面,就连我娶亲生子,再抱孙子,那小子都没有现过身,现在我都要走了,这小子也不来见我一面,过分呐。”
“不过这样也好,要真是现身了,恐怕也会吓到你们,依那小子的脾性,指不定就在那个地方等着我呢。”
说完这话,张越满面微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床前的人楞了一下,然后屋内就响起了低低的哭泣之声,这位两朝元老,国之砥柱,就在一众儿女子孙的环绕之下,阖然离世。而后发丧国葬,封赐谥号,记史录书的一众事情的,都还需要后人来精心操办。
只是这些事情与张越再也无关了,他的灵魂缓缓的离体飞出,漂浮在半空之中,看着床上面色祥和紧闭双眼的自己,看着伏在床边哭泣的孩子们,缓缓的摇了摇头,突然之间仿佛听到了什么一样,带着一丝浅笑,顺着打开的窗户轻轻飞了出去。
此时尚是白日,新死的魂灵怕见日光,怕吹大风,一个不小心就会魂飞魄散。但是张越刚刚飞出去,头顶之上就飘过来了一片小小的云彩遮盖,身边还有两片树叶飞旋,为他遮挡日光,偏移微风。
张越心中了然,笑着向那个地方缓缓飞去,穿过院子越过院墙来到大街之上,然后顺着街道,一路往北越过城墙,来到城外的瀚水楼上。街面上人来人往,但是这些东西,寻常人自然都是看不到的,在他们眼中,只有天空之上的一片流云缓缓移动,给地上遮盖出了一片阴影,只有街道之上两片树叶飞旋飘舞,极其凑巧的飞进了江心中的一座阁楼之中。
这处阁楼,正是当年二人初遇的地方,瀚水楼这些年已经几度易手,老板换了好几位,但是这些江心阁楼却全部保留了下来,里面的桌椅陈设换了很多,但是大体的布局却从来没有改变过。
每一位老板在拆兑之前,都会极其细致的与下一位老板嘱咐一声,这些阁楼,是一位非常厉害的大人物专门吩咐,要悉心照顾的,有一位老友可能会在这里等着自己。
张越顺着大门缓缓的飘了进来,看见站在他面前那个微笑的人,在他身边转了一圈之后开口笑骂道:“真是该死啊,还是这么细皮嫩肉的。”
然后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虚幻身体,笑着说道:“我就不行了,都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喽。”
那人笑着向他一挥手,张越顿时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身子慢慢的沉稳了起来,身子渐渐显出了实体,略显佝偻的身体慢慢的扳正,就连身上的衣着都变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居然又变成了两人初见之时的样貌。
那人对面而笑,依然还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张越也变成了曾经年少之时的模样,两个少年相对而立,一如初见之时,恍若时间从未动过一般。
“元锦,你回来了。”
“阿越,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