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命录 (.)”!
李元锦穿上了那件黑袍,将自己的头面罩住,一路低着头出了垂泪城,往东边的山上走去。一路上见到他的人全都往两侧闪开,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眼中却无不泛起三分忌惮。
李元锦一边感慨筑衣教在申山之中的莫大威势,一边沿路往山上而去,行了大概三五十里路,就来到了逐殁山西麓。
山麓之上,是一条倾斜向上的宽大山路,宽足有三丈余,其上以青石板铺就,清净整洁,一片落叶都没有。
山路一直蔓延到山腰平缓处,迎面而见就是一个巨大的奇怪建筑,说是屋舍吧,四面相围却无窗户,说是围墙吧,却又飞檐拱角内有内室,前后两个门洞相通,好似在巨大的围墙里掏出了一间大屋一样。
数丈高下的门洞两侧,有一副楹联,却只有对而无横批,其上文字,说不尽的写意风流,狂傲之至。
“衣随岁月长,袖摆天地宽。”
李元锦细细的读了一遍这楹联,这当中满是筑衣教的睥睨之意,但是这楹联之后,却又有几分说不清楚的韵味。
信步上前,这处山前殿门口站了两个同穿黑衣的人,见到李元锦走近,双手叠在胸前做整理衣襟状,微微鞠躬行礼,然后开口问道:“这位同袍,不知你返回教中所为何事?”
这乃是筑衣教的教中礼节,李元锦也依样做过,嘴上回答道:“在外办事之时受了些伤,特返回山上寻医师救治的。”
其中有一个人见他面色苍白,又开口问道:“这位同袍,我见你面色不太好,看来伤势不轻,不知需不需要我们送你一程?”
李元锦赶紧谢道:“多谢同袍好意,只是你们还有职责在身,我也行动无碍,自己上去就可以了,万不敢劳烦二位。”
那人笑着说道:“那就好,你赶紧上山去找医师,尽快疗伤治愈。再过一阵子就是教中更衣大典,届时就没人能够顾得上你了。”
另外一个人也笑道:“正是,我们也不好走动,若你走到一半吃力了,就招呼一下白虎宿的同袍们帮你一把,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家伙,背上你两步就到了。”
李元锦再度行礼谢过,与那两个看守之人话别,穿过了山前殿时,又在左右两边看到了一副楹联,内容与之前相差不大,只是改动了几个字,但是其中意思却天差地别。
“意随岁月长,修拜天地宽。”
念在嘴里一样的一幅楹联,却分写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内容,一个放在山门前给山外的人看,一个放在山门里给教中的品。
外狂而内敛,教中之人皆以同袍相称,亲近和睦,而外面的人,则个个言说筑衣教凶狠暴虐,这内外之间变化的差距,未免有些太大了。
李元锦适才觉得留有余韵的味道,这下找全了。
这筑衣教,有意思。
李元锦接着往山上走,这一路上去都是平坦光滑的石阶,其间分出无数岔路通往山中其他地方,李元锦哪里顾得上其他,也没有心思去查看,只是沿着主路一路往上。
行了半个时辰左右,李元锦就见到了一群庞大的建筑,看似依着山势迟缓处而建,但是宫殿楼宇的布置,却无不暗合西方白虎七宿的方位。
屋舍主体均为白色,每一间屋舍就是一个星位,连贯一处就是一个星宿,奎,娄,胃,昴,毕,参,觜,七处大殿分列各方,隐隐围成一个白虎星象,屋舍之上都有丝丝庚金之气漂游。
屋舍与屋舍之间的空地上,各处都是赤裸着上身的大汉正在习练外功,相互之间比试搏斗,或是拿着小山一般的石锁、石担子在打熬身体。
其间甚至还有身姿雄壮的女性混杂其中,与那些男人一起掰腕子、顶角,闹得不亦乐乎。
西方白虎七宿,主杀伐,主争斗,乃是筑衣教维山护教的臂腕,也是重大典礼的仪仗。
李元锦走到这里的时候,人群之中似乎正在爆发一场小小的争执。
远远的就能听见,里面有一个人大声的喊道:“不行,你那样的做法根本就不行!”
马上就有人就反驳道:“你的做法就是对的了?胡添一气,简直不知所谓!”
率先开口那人马上就不乐意听了,他气鼓鼓的说道:“行啊,那咱们就去演武场较量一番,凭拳头判定谁对谁错!”
另外一个不服气的说道:“打就打啊,怕你不成!”
马上旁边就有和事佬说道:“别这样,大家相互之间都是同袍,若只是切磋技艺还好,为了争论对错出手,岂不是伤了和气?咱们只需另外再找一人,让他来判定此事不就好了?”
此言一出,立刻就得到了周围人的一致认同,一群人左右观望,就把目光锁定了正在上山而来的李元锦。
其中一人纵身一跃,直接横跨百丈距离,来到了李元锦的身边,伸手拉住他一侧肩膀说道:“这位同袍,请你帮我一个忙。”
另外一人不甘落后,身形闪动也来到了李元锦的身边,伸手拉住他另外一侧手臂,只是鼓胀这脸色,却没有说话。
两个人将李元锦左右架住,一直走进了一处巨大的空地上,周围的人群马上往前拥了过来,惊的李元锦还以为自己已经暴露了,正在暗中揣摩该如何才能脱身。
率先拉住李元锦的,是一个光头的大汉,满身上下是一身漆黑的纹绣,各种各样的珍惜异兽都齐聚于身,好似一个斗兽场一般繁盛。
光头大汉松开拉着李元锦的手,对着施以教礼之后,这才开口说道:“这位同袍请述无礼之罪,我们将你请到这里没有别的意思,是想让你为我们分一个对错出来。”
李元锦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自己并没有暴露,他赶紧还礼说道:“这位同袍请说,我一定仔细倾听。”
说的是倾听而不是分辨,这一句话姿态很低,立刻就得到了两边人的一致好感,同声请他论断此事。
另外一个拉着李元锦的人身材矮壮,一身健实的疙瘩肉,说话似乎有些不太利索,但还是抢着开口道:“我...我们这里...马上...就,就,就...”
“就”了半天,还是没能将话说出来,光头大汉推了他一把,着急的说道:“去去去,说不来还抢着说,让我来。”
光头大汉转身向李元锦说道:“这位同袍,教中过一阵子就是十年一度的更衣大典,我们白虎七宿,除了日常护教之外,逢大典之时,还要担任仪仗,你该知道吧?”
矮壮汉子伸手指着光头,闷声说道:“对...对。”
李元锦心中了然,原来是为了此事争执,于是开口回道:“原来如此,但是这大典仪仗之事,该由教中决定,我人微言轻的哪里能够论断该由谁负责。”
光头大汉把手一摆,笑呵呵的说道:“同袍你说什么呢?这种事情当然是由教中决定了,我们怎么会有胆子去争这个呢。”
“我们说的是,每逢教中大会的时候,就会大摆长龙宴席,当中有一道小食,腻若琼玉白如凝霜,入口细嫩 爽 滑如脑,口感上佳,称为豆腐脑。”
“这豆腐脑本身无味,但是却能添加其他佐料食用,也是因此分出了不同口味,刚才我们要争论的,就是这豆腐脑,究竟是甜的好吃,还是咸的好吃。”
李元锦差点没脱口而出,还争什么啊,肯定是咸啊,你们都是闲的吧?居然为了这种事情闹得要开打?
想是这么想,说可不能这么说,他只能笑道:“这种事情我怎么能断言的了呢,这完全是个人口味的事情,没法分说啊。”
矮壮的汉子急了,支支吾吾的却又说不出话,只能手忙脚乱的比划。光头大汉见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是一巴掌趴在李元锦肩上,有些丧气的说道:“同袍你这不跟没说一样吗。”
这一巴掌拍的有些重了,李元锦禁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光头大汉正准备道歉,却看见他满面苍白无血色,急忙开口道:“哎呀同袍,身子怎么这么虚,我都没用力呢,怎么就把你打伤了?”
李元锦摆手道:“不关你的事,我之前就已经受伤了,这次回教,就是为了找医师医治的,却被你们给半路叫住了。”
光头大汉一见如此,马上歉意的说道:“哎呀哎呀,那可耽误不得,我们还用这种事情牵绊你。这样吧,我这就送你去过去。”
说着话,他一把就将李元锦搀住,那个矮壮的汉子也从另外一边扶住了他,两个人脚下如飞一般,带着李元锦在西宿白虎的殿宇之中左右穿行,径直往北宿那边去了。
到了北宿之后,光头大汉问道:“同袍,你是要去哪一殿?要是没有相熟的医师,我就为你介绍一个如何?”
李元锦心念一动,趁机回答道:“我要找的是一位姓卫的医师,据说他是在危月燕殿,不知道你们可认识?”
矮壮大汉又开口道:“我...我...我...”
光头大汉没好气的说道:“你什么你?你认识啊?我都没听说过我们有姓卫的医师。”
矮壮大汉憋了半天,这才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我...不知道!”
光头大汉冷哼道:“不知道还那么多废话。同袍,我们真没听过这位医师,只能把你送到危月燕,你自己去找了。”
李元锦心中有些遗憾,不过这样也好,看来卫医命应该是改换了化名,那之后再办事的时候也能方便些,于是他笑道:“好的,就劳烦二位将我送到危月燕殿前即可。”
原本还要自己漫无目的的依着殿名去找,现在却有两个人自愿带路,就算不能直接找到卫医命,那也比自己乱寻好的多。
没过多久,两个人就将李元锦搀到了危月燕殿前,光头大汉施以教礼,开口说道:“同袍,我们就将你送到这里了,你还请自去寻找。我叫黄顺,未请教同袍高姓大名?”
李元锦随口答道:“我姓任,叫哲枚。”
矮壮大汉又开口了,“我叫...叫...叫...”
黄顺一把揽住他,没好气的说道:“别叫了,耽误人家去看病。这家伙叫余常言,也不知道家里怎么起的名字,把孩子方成了这样。”
黄顺拉着余常言走了,李元锦只能自己进殿寻人,但是又不敢随意乱转,之前听朱山明说卫医命已经穿上了灰衣,他就只寻殿内有灰衣人的才进去。
危宿共有三殿,李元锦直走到第三殿的时候,才看见里面有一抹灰色人影,新冲冲的走进去就要开口,却看见殿内四角,还坐着三位身穿灰衣的人。
这就很麻烦了,幸好自己刚才没有直接开口,否则名字一叫出来,事情当时就得泄露两分。
李元锦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悄悄在衣服底下用叶子发了一道信息,内容是,“我已经到了殿内,你是哪一位?”
但是四个灰衣人依然没有人有反应,都是自顾自的整理着药材,看顾着炉火。看来是卫医命足够谨慎,要么是甘草叶没有带在身上,要么就是接到了讯息也不敢回答。
万般无奈之下,李元锦只能站在殿门口轻咳一声,等到殿中的人都转过头来,这才施了一个教礼开口道:“诸位医师,不知哪位有暇,能否与我些甘草叶,拿来泡水喝?”
屋中马上就有一个灰衣人不屑出声道:“你懂不懂啊,甘草即便是拿来泡水,也是用切好的根片,那叶子能泡水吗?不知所谓。”
旁边一个正在轧药的黑袍人开口笑道:“贺医师,又不是人人皆能懂得药理,莫怪莫怪。这位同袍,我这就去给你取甘草来。”
那位贺医师马上开口制止道:“你不用管他了,那个谁你跟我来,我好好为你恶补一下药理知识,否则这话说到外面去,岂不是丢我们北宿的脸呢。”
周围几个人立刻敬称贺医师深明大义,那位贺医师走到李元锦跟前白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带头走了。李元锦急忙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出了大殿,转进了储放药材的偏殿。
李元锦跟在后面,轻笑问道:“敢问医师,您可是叫做贺新?”
那人头也不回的说道:“是啊,又如何?”
李元锦笑道:“那就对了,说明我没有找错人。还请贺医师好好为我讲解一下这甘草和甘草叶,究竟有什么不同。”
那人转过了身子,谨慎的看了看周围,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就是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子?你胆子够大的,居然敢到这里来?这衣服哪来的,是不是朱老哥的?你小子可不要害了他才是?”
李元锦无奈的说道:“我也不想涉险来此,但是不来也没有办法啊,否则的话...”
这人正是卫医命,在那黑袍人称他为贺医师的时候,李元锦就已经猜到了。真不愧是兄弟情深,都走到了申山里了,还不忘给自己师兄扬名立万。
卫医命赶忙打断他的话,气呼呼的说道:“小子你怎么这么啰嗦,有什么办法就快说,要是能行我出去后就给你治病,不行的话你就赶紧走,别把自己也陷在了里面。”
李元锦摇头道:“卫医师,我并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医诊,而是有一位朋友...”
卫医命又打断他道:“小子你别啰嗦了,只要能救我出去,不管是几个人我都能给你治。你话这么多,很浪费时间的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办法?”
李元锦心中哀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贺医师临走之前跟他说,对卫医命说话一定要简短了,看来关键点还不是在简,而是一定要短才对。
这位医术高明的卫医师,只要你跟他说话超过二十个字,他马上就会打断你的话,先贯以啰嗦的批言,然后说上一堆其他的事情。若是你说话长篇大论,不知道要被他打断多少次。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说别人啰嗦的。
李元锦只能双手一摊,无奈的说道:“还没办法。”
“完了?”卫医命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完了。”李元锦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免得你嫌我啰嗦。”
卫医命两眼一翻,没好气的说道:“你什么办法都没有,就敢钻进筑衣教来?你不会跟我说你要带着我一路杀出去吧?小兄弟,你看看你这只有一口气的样子,你敢带我也不敢走啊。”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什么地方都敢来,什么地方都敢闯。行了,你赶紧下山去吧,记得把衣服还给朱大哥,不要牵带了他。”
“好”,李元锦很干脆的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走出去。
卫医命一见如此,赶紧一把拉住了他,不满的说道:“年轻人毛毛躁躁的,想必你也是千辛万苦才来的申山吧?你什么都不问真就这么走了?”
李元锦转身无奈的说道:“我本来就只是先来了解一下什么情况,然后再去想办法,既然卫医师也说了千难万险,还顾虑我的安危,那我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一次卫医命倒是没有打断他,微微思索了一下之后才说道:“你还真是啰嗦哎,你就说你是来探路的不就行了,说那么多干什么。那你到底看出了来什么了没有?”
李元锦微微叹气道:“卫医师,我刚刚上山的时候就被白虎宿的人架过来了,哪里来的时间去查看周围情况啊?”
卫医命沉默了一下,少有的没有再多余说话,只是沉声问道:“那你现在打算如何?”
李元锦见将他堵的无话可说,这下终于舒服了,微笑着说道:“先来见一见卫医师您,然后出去看看四周的情况,若是有什么计策的话,再想办法来和你商议。”
说是商议,但是基本上就是类同于通知,这位卫医师的话实在是有些琐碎,跟他商量又不知道会被他打断多少次,很难得到一个有用的结果。
卫医命沉默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摆了摆,示意李元锦可以走了。
李元锦微微躬身,转身就要离开,刚刚走出没两步,卫医命又开口叫住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之后,伸手递给他一颗乌黑的丹丸,示意李元锦吃下去。
见李元锦满面疑惑,卫医命开口道:“什么,还怕我给你下毒啊?我看了看你的气色,体内伤病沉珂药气淤杂,将气血都淤死了,难怪一直脸白如纸。这颗是百草顺气丹,吃下去给你顺气的。”
李元锦笑了笑,伸手接过丹药吞下,然后再度对着卫医命行礼,一言不发转身就离开了危月燕殿。
李元锦刚才就明白了,对付卫医命,言语简短是没有用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说话,就能把他堵的死死的。
但是认真地说,卫医命的丹药却是真的厉害,贺新诊过之后只说停下温补药物,却没有办法调理,而卫医命马上就能掏出丹药来为他顺气化瘀。
走出殿外的时候,丹药已近在他体内被真气冲散,顺着他的经脉散布全身,好似春风化雨一般,将体内的残余的药气理顺,真气流转瞬间就活泛了三分,面上也有了一丝丝的血色。
李元锦暗暗的称赞着卫医命的医术,心中的希望顿时就滋生了出来,但是焦急和苦恼也一同涌了上来。
这卫医命如此好的医术,也难怪筑衣教会将他强掳上山了,想要救他出去,这个办法怕不是那么容易想的。
而今之计,就只能先看看周围环境如何,能不能摸到筑衣教防守的漏洞再做打算了。
李元锦出了危月燕殿,在北方七宿的各处大殿周围转了转,反正身上这一身黑衣货真价实,也没有人会觉得他行踪诡秘,任由他慢慢查看,心中规划。
转完了北方玄武七宿,李元锦又顺势走到了东方青龙七宿处。东方甲乙木主生,故而教中灰衣以上的管事和长老都居住在此处,李元锦一身黑衣在此出现多少有些奇怪,也就不能多查看,只当是路过一般微微瞥了几眼。
之后的南方朱雀七宿,更是教中珍宝、钱帛、功法一应之物的存放之处,进出之人均是金衣长老,李元锦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立刻就被三五个人目光盯上了。
在山腰上转了一圈,李元锦只是大概的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而山顶之上更是去都不能去,他只能站在一个大路边上,手持教礼,好似一个虔诚的教徒一般望了望山顶之上的宫殿。
成衣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