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忽然听见外间周嫂开门回来, 闻亭丽立即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来。

“陆先生走了?”

“嗯。”

闻亭丽走过去帮周嫂放灯笼,腆然发问:“陆先生走的时候又说什么没有?”

周嫂笑道:“就算有什么话,陆先生也不会在那儿对我说不是?”

闻亭丽一声不吭回了屋,又听客厅电话响, 忙不迭跑出去。

周嫂已经接起了电话:“陆公馆?找我们小姐?好好好, 我马上请她过来听电话。”

闻亭丽心头一热, 赶紧夺过话筒,耳边传来邝志林的声音。

“闻小姐好。”

闻亭丽哑然失笑, 她刚才怎会误以为是陆世澄打来的,他明明刚走不是。

“邝先生好。”她亲切地说,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冒昧问一句,陆小先生还在闻小姐处吗?”

“他走了!”闻亭丽忙说,顿了顿又强调,“他把我送到家就走了。”

“我想也是如此。”邝志林立即接话,口吻是毫不怀疑的,旋即又愧然笑道,“只是这边恰有急事要向陆小先生汇报, 所以才不得已打电话四处问一问,希望没冒犯到闻小姐。”

闻亭丽有点拘谨, 轻声说:“没关系。”

邝志林话锋一转:“其实是陆老太爷要找少爷。”

闻亭丽心中一跳。

邝志林苦笑:“事情到了这一步, 有些事实在不宜再瞒着闻小姐,邝某知道,闻小姐对前几日的事情有些误会, 实际上, 今晚的情形您也瞧见了, 我们老太爷他……非常强势, 也非常固执。若被他知道陆小先生连日来为闻小姐做了这许多事, 一定会对闻小姐生出许多偏见,他老人家想要暗中调查和对付一个人有许多办法,所以那日老太爷一回上海,陆小先生就尽力避免跟闻小姐见面,因为在没有确认闻小姐的心意之前,他不想给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邝志林看不到闻亭丽此刻脸上的笑容,故而只能从闻亭丽的应答里揣摩她是否听懂这番话里的含义,他有意停顿着,突然听见闻亭丽轻轻“嗯”了一句,很笃定的一个字,没有任何迟疑或是别扭的成分。

他瞬间懂了,闻小姐这份通透实在难得,他不禁释然地松口气:“幸而经过今晚,陆小先生就没有这层顾虑了——闻小姐不知道,陆小先生提前为今晚做了多少准备。”

闻亭丽笑靥愈发深,却依旧只是“嗯”。

她想起陆世澄在书房里对她郑重写下“原谅我”的情景。

假如今晚她在陆家对陆世澄说“好”,剩下的事自有他来替她承担,而一旦她今晚对他说“不”,陆世澄也绝不会让她受到陆老太爷方面的骚扰。哪怕是考虑到自己会被拒绝,他也提前把一切都替她打算好了。

在陆世澄身上,从来看不到“不负责任”这四个字。

所以,这些话其实不必等邝志林专门打电话来解释,早在陆家书房看到陆老太爷的态度时她就想明白了。

邝志林仍怀着某种担忧:“老太爷在上海的这些日子,少不了会有些动作,他老人家是……很难缠的,不过不管遇到什么事,闻小姐都不必慌,一切都有陆小先生来应对,闻小姐记一下这两个号码:一个是陆小先生房间的私人专线,另一个是力新银行办公室的电话……有什么事只管……好好,那就不打搅闻小姐休息了。”

邝志林笑容满面对那头道晚安。

然而刚放下话筒,他的眉头就深深地皱起。

“邝先生,澄少爷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许管事匆匆找到书房,“老太爷的脸色……可是越来越难看了。”

邝志林自顾自从口袋里取出雪茄盒,没接腔。

许管事俨然感觉到了一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闷感,焦灼地松松领口,低叹道:“今晚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老太爷历来不喜欢陆家的子弟不按照他的的意思找女朋友,当年在南洋,我可是亲眼见过老太爷是如何针对前头大太太的……折腾了那么久,最后到底弄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大太太什么出身?更别提这位市井出身的闻小姐了,我真担心澄少爷应付不来,老先生如今虽然不管事了,但仍在银庄和厂子留有不少心腹……”

邝志林飞快朝许管事瞥去一眼,目光如电。

许管事旋即打住了话头。

房间里出奇的安静,空气中的滞闷感却一点一点加重,只听见那西洋座钟的指针 “咯哒咯哒”地走着,在这深夜的陆公馆,上上下下都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阴霾里,唯有这座机械化的时间机器不曾受到半点影响,当那冰冷的指针滑到一点钟的刻度时,邝志林蓦然开口了。

“不会的,这孩子比当年的大爷还要强硬且独立,同样的悲剧不会再在陆家上演的。”

说这话时,邝志林的脸上莫名有点悲凄之色,手里夹一根雪茄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听外头下人说:“澄少爷回来了。”

二人疾速地迎出去。

陆世澄转眼便走进了前厅,一进来就将外套随手递给身边人,又抬起自己的胳膊看了看,很认真地让人去拿冰块给自己敷。

许管事不禁一愣,往日里别说这样的小伤,即使受再重的伤,澄少爷也是能不兴师动众,就绝不兴师动众。

只这一个照面,他就看出陆世澄心情很不错,眉目舒展,眸色像水一样柔和,这种情绪上的细微差异,只有熟悉陆世澄的人才能一眼瞧得出来,许管事不免暗自捏了把冷汗,澄少爷仿佛浑然不知一场狂风暴雨正等着自己,他忙小声提醒:“澄少爷,老太爷还在后楼的休息室等你呢。”

话音未落,就看见陆世澄身后大门的台阶上又冒出几个人。

最前面是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躯壳——陆三爷,他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兀自蜷缩在轮椅里断断续续地喘息。

可是轮椅旁边并非陆三爷自己的手下,而是陆世澄的亲信周威等人。

被推进大厅后,陆三爷忽然浑身一个激灵,微弱地对着上方嚷起来:“爹!他要杀我!”

可惜他一张嘴,就有大股鲜血从嘴里冒出来,剩下的话一下子全被堵了回去。

陆世澄置若罔闻,不慌不忙接过下人弄来的冰袋在伤口上敷着,自顾自穿过前厅往后楼走去,众人不敢耽搁,呼啦啦推着陆三爷的轮椅跟上。

***

同一时间,闻亭丽正枕着自己的胳膊,惬意地看着手里的那两串电话号码,这意味着今后她不必绕过任何人就能直接找到陆世澄。

她开心地翻了个身,这会儿陆世澄多半已经到自己家了,他有没有重视自己的伤口?会不会一到家就给她打电话?

这样一想,她满含期待地看向紧闭的房门,旋即又失笑,都一点多钟了,以陆世澄的性格,绝不肯这么晚打搅她。

偏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在外面敲响了。

“小姐。”

闻亭丽诧异莫名。“您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呀。”周嫂进屋第一眼先盯着闻亭丽的面色看了看,第二眼便盯牢了窗边的梳妆盒。

那美丽的珐琅珠贝盒在月光下绽放着温柔的粉色光彩。

“刚才就想问你了,那是陆先生送的?这项链很贵重吧?”

闻亭丽二话不说就要把周嫂推出去,周嫂抢先抱住床尾的挡板。

“小姐,小姐,我只问一句话就走,你跟陆先生……是不是在交朋友?”周嫂急得直跺脚,“周嫂不是要多嘴,我心里是真害怕呀,陆家的长辈是不是知道你和陆先生的事了?不然这么晚打电话做什么,他们是什么态度?周嫂心里慌是慌得来!你忘了当初那位乔太太有多吓人了!”

闻亭丽依旧不肯接茬,周嫂忧愁地把闻亭丽拉回到床边坐下,结结巴巴说:“上回我在医院里听人说过,陆家的门第可是十个乔家都比不上的,那万一要是陆家的长辈存心阻挠,也只会比乔家更让人招架不住……你可是势单力孤呀,陆先生他自己怎么说的?可千万别像那像姓乔的后生把脖子一缩就什么都不管了,当初他可是把你害得够惨!”

“周嫂!”闻亭丽断然打断周嫂。

“您去睡吧,我心里都有数。”她嗓音放得很柔,眼睛里有一种清澄的亮光。

周嫂张了张嘴。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再是个小孩子了,那种不露声色的坚定,一下就慑住了她的心神。

最后周嫂是怀着一种半惆怅半欣慰的心情走的。

周嫂走后,闻亭丽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了无睡意。

周嫂的这些顾虑,正是她先前所担心的,但早在今晚陆世澄在书房为她挡下那杯滚烫茶水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定暂时将这些担忧抛到脑后了。

这绝非只是一时冲动,过去这几个月的经历告诉她,陆世澄跟乔杏初完全是两类人。

犹记得乔杏初打听她母亲情况时是多么伪善,陆世澄却从不曾评价过她母亲在南京做过舞女的那段经历,尽管她清楚他都知道。

他甚至不曾拐弯抹角地探听过一句她和乔杏初交往的细节,尽管他可以用醋意来掩饰。

他骨子里是正直的、高贵的,每跟他接触一次,她对他的欣赏就更多一点,而欣赏之中,又慢慢滋生了爱慕。

相处至今,不论他们处在一个怎样的关系状态当中,他都不曾让她失望过。

她相信这一次也是。

可是周嫂的话让她再度想起了今晚陆老先生看她的眼神,那是完全不同于乔太太的歇斯底里的另一种冷酷姿态。

无情的、独断的、能压垮一切的。直觉告诉她,陆老先生绝不会就此罢休,陆老先生的手段也远非乔太太可比。

是了,凭陆世澄再强大、再可靠、再有办法,这次面对的是陆家的一族之长。

“小姐,你可是势单力孤呀……”

周嫂的话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她猝然坐起身,她承认,今晚这梦幻般的美好经历让她整个人像泡在蜜糖里,但再深的甜蜜,也无法抹去那些现实化的问题,它们如同冰冷的刀尖一般插在她脚下的土壤里,拔不出,也碾不平。

除非,陆世澄俯身下去,亲手帮她把这些尖刺都一一拔出,否则到最后刺伤的还是她自己。

可是,他真会为她做到这一步吗?她是不是有点昏头了。

不行,任何时候都不该把自己的后背完全交给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陆世澄也不行!

她悚然而惊,果断翻身下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小的上着锁的半旧皮箱。

里面除了沪江大学前两日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还有一些零散的银票和首饰,以及一份合同。

银票是她这段时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足够维持一家人一两年的吃用。

至于那份合同,是当初她和大律师包亚明签订的,那时邓院长刚出事,厉成英她们因为怀疑陆家跟这件事有关,曾请她帮忙暗中调查陆世澄。

她怀着对邓院长的一腔爱戴和感激,毅然答应了此事,包亚明为了让她心无旁骛执行任务,特地拨出两千大洋跟她签订了这份合同,这可是一笔巨款,有了这笔钱,就意味着她有了全身而退的资本。

任务完成之后,她本想立即找包律师兑现这笔款子,但那段时期包律师正忙着保护重伤的邓院长,那种紧要关头她无法因为这样的事去打搅人家,后来包律师像是接到了更艰巨的任务,这两个月老是不在上海。加上她因为参加比赛和拍广告挣了些钱,也就不急着找包律师了。

何况一直追着去讨钱,就像她是为了这笔钱才去帮忙调查邓院长的事似的。

现在却顾不了这样多了,等包律师一回上海,她就找他兑现这笔款子。

清点完手中的财物,闻亭丽心里踏实了不少。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至少她手里有钱,这全是她亲手挣来的,属于她自己的财物!

上床前,她从抽屉里取出《南国佳人》的剧本,这两天她心思浮荡,也没好好揣摩拍戏的事,这会儿索性沉下心重新细读一遍。

大约是内心重新找回了方向,读着读着就睡着了,然而睡得并不踏实,一会儿梦见乔太太凶横地朝她扑过来,逼她连夜滚出上海。

一会儿看到陆老先生站在一团模模糊糊的黑雾中冷冰冰地看着她。

忽被邱凌云恶狠狠地掐住了喉咙。“原来那天晚上是你放的暗枪?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腿打残了?别想跑!你赔我一条命!”

他的两只手像铁钳,掐得她喘不过气。

醒来时才五点多,闻亭丽只觉得浑身像脱了力一般。

刚一出屋,周嫂紧张兮兮迎上来。

“外头无缘无故多了一辆洋车。”

闻亭丽吃惊地往窗外看去,自从上回陆世澄在此养伤,邝志林就在她的寓所附近安插了一些人马,目的是为了保护她一家人的安全,但他们很懂规矩,平日只在附近街巷远远待着,从不轻易靠近房子。

可是这辆黑色汽车,却肆无忌惮地停在门前的小路上,奇怪的是邝志林的手下分明瞧见了这车,却不曾过来驱逐。

闻亭丽心知这多半是陆老太爷派来的人了,毕竟只有陆老先生的人马才会让邝志林的手下有所顾忌。

她的心开始阵阵发寒。

周嫂白着脸说:“昨天夜里两点钟我上厕所的时候就听见汽车响,我怕小姐害怕,也没敢再去找你。”

闻亭丽在窗口张望一阵,回身果断对周嫂说:“我想他们暂时还不会有行动,但还是稳妥些为好,周嫂,你马上收拾你和小桃子的行李,待会你装作出门买菜带小桃子先走,我看看情况再说。”

说完便闪身进屋,不一会儿又匆匆出来给陆世澄打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起:“这里是陆公馆。请问您是哪位?”

闻亭丽脸上莫名一红,但语气很坚定:“您好,我姓闻,我有急事找陆小先生。”

对方的态度更和气了,却依旧只是说:“对不起闻小姐,陆小先生一早就出门了。”

闻亭丽只好又给力新银行打过去。

“陆先生他不在。”

“请问您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那边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抱歉,我们也不知道他在何处,请问您是哪位?”

闻亭丽慌忙放下电话。

在沙发旁杵了一阵,她重新振作精神进屋,不一会就收拾了两个行囊出来,一个交给周嫂,另一个自己带在身边。

这几乎算得上杯弓蛇影了。

但经历过一次惨痛的教训之后,她再也不想因为一时的麻痹大意让一家人陷入困境,万一这位陆老太爷手段更冷酷,等待她们一家人的只会是更无情的伤害。

这时里屋床上的小桃子也有点动静了,闻亭丽忙让周嫂忙进屋帮妹妹套衣裳。

她自己则留在客厅里焦急地来回踱步,看看墙上的电话架,不死心地再次拿起话筒。

这回却是打给邝志林,谁知邝志林也不在家,接电话的是上回那位中年管事。

闻亭丽踮脚瞄瞄窗外,攥紧话筒说:“我姓闻,待会邝先生回来,麻烦您转告一声: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请他给我回电话。”

偏在这时,有人来敲门了。

声音虽轻,却像响雷一般震得人心头直发颤。

闻亭丽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定下来,沉着地把周嫂往里屋一塞:“别怕,我来应付他们。”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从容的样子开门。

谁知外面站着满面笑容的邝志林。

??“闻小姐早。”邝志林举了举手里的食盒,“受陆小先生之托过来看看闻小姐,路上顺便买了几份粢饭糕和豆浆,我记得闻小姐很爱吃这个。”

闻亭丽瞠目结舌看着邝志林。

邝志林笑问:“方便邝某进屋说几句话吗?”

闻亭丽如梦初醒:“方便,快请进。”

邝志林进屋把食盒放到桌上,笑道:“陆老先生今天启程回新加坡,陆小先生这会儿正在码头送陆老先生,所以暂时抽不开身。”

闻亭丽茫然盯着邝志林,有那么几秒,她无法消化他这段话的含义。

邝志林不得不含笑重复一遍:“陆老先生坐的是陆家自家航线的“远新”号,八点钟就会出发。”

闻亭丽整个人震了一下:“可陆老先生昨晚还——”

“是。”邝志林微笑,“昨晚一直在,今早才决定要走,我来,就是想让闻小姐放心:陆老先生从今往后再也不干涉澄少爷的私事,闻小姐不必担心老太爷会找你的麻烦。”

闻亭丽立即转头看窗外,外头那辆车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她又惊又喜。

“怎会这样突然?”她追问,“难道昨晚陆小先生……跟他祖父谈判了么?”

说到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不由得低下去,当着邝志林的面问这些,好像总有点问不出口。

邝志林的笑容有些复杂,没吭声。

是谈判没错,有谈判,就有代价。

昨晚要不是老太爷及时派人相救,陆三爷断乎活不到天亮,肋骨被打断五六根,嗓子里只剩一口气,可三爷还不忘恶人先告状,老太爷一怒之下,当着众人的面扇了三爷一个耳光。

叔侄俩斗法了这么多次,三爷早已输得一败涂地,昨晚更是连最起码的体面都维持不住了:他是在被窝里被澄少爷拎下床的。这意味着他随时可能在睡梦中丢掉性命,而那把悬在他脖子上的利刃,就握在澄少爷手里。

这一情况,不仅陆老太爷想明白了,陆三爷自己也心知肚明,被带到陆公馆的时候他表面上骂得凶,其实早已吓破了胆。

之后,便是长达一整晚的谈判。

老太爷知道小儿子手里已经没什么有分量的筹码,只得仗着祖父的威严出面调停,他承诺,只要澄少爷答应不再追究,无论什么条件他都可以答应。

澄少爷当时就看着祖父笑了,只是那笑意冷彻心扉。

最后祖孙之间具体都谈了一些什么,邝志林也无从得知,只知道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澄少爷终于答应让手下的人放过了陆三爷,陆三爷灰溜溜将手里北平的厂子全数上交给族里,从今往后,每月只能从公家账上领取固定的分红。

没了陆家的庞大产业做支撑,三爷再没有筹码跟外面的人联合起来斗自己人。

老太爷一方面恨自己大势已去,一方面更恨小儿子不给自己争气,要不是顾念着小儿子已是满身伤,恨不得亲手拿出鞭子狠狠抽他一顿,末了,老太爷让自己的心腹连夜押着三爷回北平的协和医院治伤去了。

刚好邝志林守在门口,一行人出来时,他听见老太爷冷冷对陆世澄说了一句话:“这个小姑娘不简单,祖父只希望你别看走眼。”

澄少爷插着裤兜从容下楼梯,眼里一丝波澜也没有。

至此,邝志林什么都明白了。倘若澄少爷昨夜执意除掉三爷,以老太爷对小儿子的偏爱,势必也不肯放过闻小姐,老太爷虽然身体衰弱,但他手里还有许多得用的老人,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让闻小姐一家人受到伤害,哪怕日夜守护,也是防不胜防。

澄少爷怎愿意因为陆家内部的矛盾连累闻小姐。

当然,这些事没有必要让闻小姐知道。

他只含糊笑道:“陆小先生处理问题一向是能快则快,这次自然更不例外。总之我一大早过来,就是告诉闻小姐不必再为此忧愁。对了,适才就注意到闻小姐穿戴整齐,这是准备出门吗?”

闻亭丽有点讪讪的,她何止是要出门,她还准备放弃这段关系连夜跑路呢。

她忙掩饰性地咳嗽一声:“最近在拍戏,这方面我算是新人,早些到摄影棚里去,说不定能学点什么。”

邝志林点点头:“那就不打搅闻小姐出门了,正好邝某也要赶去办事。”

忽又想起什么,指了指外头说:“听说闻小姐至今一次也没麻烦过他们,其实闻小姐何需如此客套,他们本就是陆小先生为防着白龙帮骚扰派来保护闻小姐的,要用车只需跟他们说一声便是。”

闻亭丽笑而不语,邝志林何等聪明世故,心知这关乎到女孩子的自尊心,也就适时打住了话头。

送邝志林出门的时候,闻亭丽含蓄地发问:“昨晚也没好好谢谢陆小先生,就不知他今日忙不忙?”

邝志林既不说“忙”,也不说“不忙”,只笑答:“陆小先生送陆老先生上船后就会回到力新银行接见各厂子的经理,闻小姐想找陆小先生,不妨直接打他办公室的电话。”

送走邝志林,闻亭丽自行回家,刚巧周嫂也抱着小桃子从里屋出来,周嫂那张惶惑不安的脸,这会儿已是一团喜色。

“谢天谢地!真没看错陆公子。”

闻亭丽瞧见小桃子身上斜挎着一个布包,拉过来一看,里头满满当当全是玩具和朱古力,不免哧地一笑,刚才情况那样紧急,周嫂也没忘记把小桃子的宝贝都带上。

“一大早弄得像逃荒似的。”闻亭丽把额头抵住小桃子的额头,冲妹妹做鬼脸。

小桃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刚经历了怎样一场思想上的“动荡”,只兴奋得直拍手:“姐姐带小桃子去南京玩。”

“谁愿意弄得像逃荒呢。”周嫂在旁幽幽叹气,“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怪只怪当初乔家人太疯。不过小姐,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呀,陆先生跟乔先生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一个是那样,一个是这样。”

闻亭丽闷声不响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进门就像昨夜那样埋头扑倒在自己床上,耳边仿佛听到“咚咚咚”的声音,胸腔里的那股悸动,无比新鲜,无比强烈,她有些无措,索性翻了个身看向天花板,眼睛亮亮的。

听见周嫂轻手轻脚把那两件行李送进来,她也没动。

又听见“哒哒哒”的声音,直逼她耳边而来,这才扭过头,正对上小桃子黑葡萄似的的圆眼睛。

小桃子歪着脑袋观察姐姐的脸,闻亭丽忍俊不禁,牵着小桃子的手下床开皮箱,把衣物一一放回衣柜,又预备将包律师的那份合同藏回皮箱的深处,结果一个没注意被小桃子抢了过去。

“姐姐的jie本。”

“这可不是剧本,快松手,小桃子,这东西可不能乱动,这是钱,是一大笔钱。”

小桃子一脸疑惑,她这会儿已经认得钱了,可这明明是一沓纸。

“姐姐什么时候骗过小桃子?过些日子,姐姐就能用它换好大好大一笔钱回来,你要是把它撕坏了,可就什么都没了,没有钱,姐姐过两天拿什么给小桃子买新衣裳和新鞋子?”

她好说歹说把合同抢下来,因为不放心,在小皮箱外面加上了三把锁,确定万无一失了,这才把皮箱重新塞回床下。

***

力新银行。

陆世澄坐在办公桌后,他的对面坐着曙光织布厂的刘老板,刘老板今日是为办贷款而来,一来就在那儿侃侃谈论着自己购买新机器扩大生产的计划。

算起来,这是陆世澄今天上午接见的第四个客人。除了刘老板自己,力新银行的两位经理都明显能感觉到陆世澄有些心不在焉。

每当桌上响起电话铃声,陆世澄都会立即将目光移过去,有一回瞧他们接电话接得慢了点,甚至亲自起身拿起了话筒,只听一句又默然把电话交给他们,让他们来应答。

二人素来喜欢这位情绪稳定的少东家,但面对这一极不寻常的情况,也是一句不敢多问。

刘老板对此浑然不觉,在那儿唾沫横飞说了十来分钟才打住,之后便一脸油汗地等待着。

在他看来,这位年少的陆公子再好说话不过,听人说,去年有几个大学老师辞去了学校里的教职筹办开一家灯泡厂,因手头没有资金,居然突发奇想跑到力新银行向陆世澄求助,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陆世澄竟真给这几个博士放了一大笔款子。

当时他还嘲笑陆世澄是个毫无眼光的败家子。

这一块市场历来为日商、德商和美商所垄断,中国人拿什么跟人家竞争?岂料仅仅花了一年时间,这家新灯泡厂就制造出了质量不错且价格低廉的灯泡,命名“百姓之灯”,一经推出就广受欢迎。??

这一结局是刘老板始料未及的,这件事却给了他极大的信心。比起那种空有一腔理想的空壳企业,他的曙光丝绸厂可是既有销路又有机器,陆世澄没有理由不给他放款。

滔滔不绝说了一通,陆世澄突然合上文书,站起身来同刘老板握手,刘老板正暗自窃喜,陆世澄却用眼神示意柳经理送客。

柳经理不容分说把他请出去:“刘老板,请这边走。”

他们几个一点也不奇怪陆世澄会拒绝放款,这位曙光织布厂的刘经理前年趁四川军阀作乱囤积了大量织布,织布市场低迷的时候,他坐地起价,不肯救市,如今市场回暖,又大量抛货扰乱布价。

对于这样只顾自己不顾大局的“害虫”,少东家是从不手软的,刚才之所以犹豫了一会,大概是在想要不要干脆做个局把这毫无作为的厂子放倒。

“这位刘老板要是够聪明,就该庆幸少东家最后放了他一马。”

留下来的王经理对着陆世澄笑叹。

陆世澄点点头,但他没兴趣再讨论刘老板,高效率地签署了几份文件交给王经理,抬腕看看时间,再一次把注意力转向电话机。

也不知是不是他瞧得太认真了,电话竟然听话地“叮铃叮铃”响了起来,王经理想也没想就帮她接起。

那头是个女孩,用矜持的语气说:“您好,我找陆先生。”

王经理正要答话,话筒就被陆世澄夺过去了,紧接着,陆世澄对他指了指门口。

【你先去忙。】

王经理忙不迭退出房间。

那边没能听到回应,语气有些疑惑。“喂?您好……”

忽像是捕捉到了这边的什么动静,先是一默,随即高兴地说:“陆先生,是你对不对?!”

陆世澄习惯性地拿起手边的笔和纸,预备回答她的一连串问题,陡然想起自己不论写什么闻亭丽都看不见,脸上的笑意不由一凝。

闻亭丽果然开始一叠声地发问:“你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陆世澄对着电话机,好几次懊恼地握住笔,又一再地松开。

闻亭丽俨然觉察到了什么,马上换了个话题,笑道:“你在做什么?刚才我在棚里看到一份报纸有南洋公立大学的招生广告,我就想起你了。”

她的嗓音渐渐低柔下去。

陆世澄默然紧攥着手中的话筒,他知道自己这时该对她说些什么,可恨自己一张口,永远只是沉默。

他有些焦灼,有些沮丧,看看左右,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把王经理找回来帮他转述一些话,但此刻他一点也不想把话筒交给别人。

可他又不想让闻亭丽觉得他没在认真听,于是轻轻拉动手边的椅子,让她听到他这边的动静。

闻亭丽果然一顿,旋即轻声笑道:“你的办公室真安静,只有你一个人吗?真好,我们摄影棚整日里闹哄哄的。对了,我今天差不多六点多就能收工,我们这附近有很多家味道不错的饭馆,有宁波馆子,有广东菜,最难新开的一家四川馆子味道尤其好,要不……”

陆世澄马上在心里对她说了一万句“好”,却没任何办法对着话筒说出来,平生第一次,他恨透了自己的哑疾。

闻亭丽的情绪却不受影响,而是高兴地说:“要不就四川馆子吧,晚上六点半在我们摄影棚附近的四川馆子门口见面,你会来对不对?我——我等你。”

她轻声说道,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急急忙忙挂断了电话。

陆世澄在那儿杵了好半晌,缓缓地放下话筒。

他心里难过极了,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寂然良久,把王经理重新叫进来。

【让邝先生和路易斯大夫尽快过来一趟,还有那位善治喉科的谢主任,若他抽得出时间,也请他一并到我这来,我有紧急的事情要跟他们讨教。】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