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第 27 章

睁眼,眼前一片昏暗,适应许久,依稀辨别出上方翠青至墨窗幔,如这夜色暗淡混沌。

稍一动弹,四肢乏力,越想挣扎,心中越发清晰感受苍白无力,蚍蜉撼树亦不过如此。

屋内缭绕不散浅淡馨香,不受控制直往心肺里钻。处于静室,听觉越发敏感,外头丝竹歌声不绝,婷婷袅袅,优柔绵长。数道娇哄声喧闹至极,涌进来,叫她直白断然认清自己身在何处。

再次回到这里,亦然是她噩梦。那个女人独立专行,仅与她相处几日,处处管辖滋味如坐针毡。

“妈妈,里头进不得。”外头守门小厮拦住老鸨,小声卑弱道。

老鸨爱财如命,这会儿正是趁霜湘不在来她房内搜刮那些豪客送来财宝。老鸨顿时恼怒,声音尖锐,“你算个什么东西,整个拢翠坊都是我的,还不能进一丫头房了?”

“姑娘吩咐了,她若不回,此门便不能开。”小厮脸上被老鸨狠狠掌掴,声音越来越弱,“姑娘不喜别人动她的东西,妈妈今日就算打死小人,也不可进去……”

静听门外喧闹,老鸨呵斥小厮,唤人按住他,旋即推开进来。

若点灯,必能瞧见床榻有人,一掀开,自己直言亮出身份,老鸨可惹不起盛津侯府。

想此,柔心忍不住期待。zuqi.org 葡萄小说网

光亮从屏风后溢出,一只脚跨入门槛,老鸨唤人点灯,不满说着,“好端端屋子整日弄得阴气沉沉,若不说有贵人留她,这痞性可早留不得。”

烛火一盏两盏亮起,室内渐渐明亮,老鸨却只停留衣柜那里一个劲鼓捣。

柔心那个焦虑啊!想做出些声响却比登天还难。

天要绝她!没过会儿,玉色薄绸长衫裙无声抚过门槛。老鸨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霜湘冷面挥袖,屋内又覆黑暗。

柔心狠狠闭眼,心直往下坠。

“你这丫头,又做什么!”

她像是看错霜湘眼中一闪而过杀意,吓得手中珠宝系数落地,亮灿灿散起柔光,映来人女子凌厉下颌,抿唇不语时,双目森凉。

老鸨不敢恼,面上好言道,“你不是在陪客吗?怎这就出来了?呵呵……妈妈这不是看你房里漆黑,来帮你收拾收拾。”

霜湘侧过身子,不搭理,将妆奁上珍珠玉钏裴翠一并拢起,扔给老鸨,侧过身子不理。

显然叫她快滚,懒得废话半句。

老鸨指示手下抱了满怀珠宝,谄媚附和霜湘两声,脸上笑起褶子急忙退下。

屋内喧闹未起,门被人从里落锁。她点了灯,眼前渐渐明亮。

这就走了么?

柔心不禁失落,暗自咬牙,恨这个老鸨委实欺软怕硬,连个手下人都管不住。

一道窈窕身影前来,撩起床幔,对上一双愤懑眼眸,她笑弯细眉,看着床榻上的人,轻声道,“失算了哦。”

柔心不止身子不能动,口也不能言语。一双眼恨不得如刀,将她打得落花流水。

“对了,你是找这个东西?”

一支玲珑乖巧的青白玉瓷瓶,在烛光内明亮清翠。霜湘微微歪着脑袋,冲床榻上的人扬扬眉,“我本是要给你的,可你一去五年。我派人去沈府寻了多次,你身边总有人。此时若轻易给你,又要找不到你人了。”

柔心不甚搭理她的话,定定瞧那小瓶子,狠狠蹙眉,张口咿呀,偏是发不出完整一字。这就是能救长姐的药吗?

“东西可以给你,可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柔心眨眨眼,示意她说。

“你同我签两年卖身契。”

天爷!要夭寿了!!!

这些长安人怎么回事,个个就要人家卖身契,个个是阎王不成!

可这辈子自己已被卖一次,难道还有二次不成!

不要,一定不要,一旦签了卖身契往后便当不成孤魂野鬼,这一世若与人羁绊太多,下一世不能太顺利找到长姐。

她噙着泪,倔强摇首。

“那你不想救你长姐了么?我原以为,沈小姐挺看重你的,你也应该是的。可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她挣扎着,眼珠泛泪,目光恳求,偏霜湘不为所动。

李府。

今日李老夫人五十九寿宴,广宴亲友,府门前宾客云云。

柔心被易了容,任凭旁边人牵住自己手腕,霜湘也不知何处找到的身份,混进了李府内。

她在耳畔低语,“你瞧,那不是李家少夫人吗?”

柔心呼吸一窒,循着声提去看,一人挽着妇人发髻,站在两排盛开海棠花旁边,绚烂艳丽,越发衬托得人美。与那些夫人话言,静站在那儿,聆听含笑。

风吹过耳根,柔心不受控制朝她走过去,“长姐……”

不过记哉几载春秋未见,长姐瘦了许多,依旧端庄秀雅,颇有大家风范。可那双眼睛黯淡无光,周身灵气毫无。

从霜湘那儿讨得空闲功夫,急急来找人。却不敢出面相见,只能躲在隐秘处偷窥。

瞧,自己不在身边,她亦然过的不好。柔心攥紧胸口,心脏又泛起苦涩,难过涌堵,令她隐隐作呕。

这世上,最厌烦的事是相隔天涯。柔心摘下旁侧海棠花,吩咐附近婢女将其赠与沈家小姐。

“周小姐,您怎在这儿呢,你阿姐派人四下找你呢。快随我走。”一个婆子从后窜出,突兀挡住柔心去路,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扣在,声音不大不小。

前头夫人停下脚步,缓缓转身,便看见那老嬷嬷领着一官家小姐离去,身影瘦弱挺直,却分外有力,显然经常习武人家的女儿。

倒是很像柔心。

沈皦玉垂下眼眸,遮掩氤氲雾气,旁边梭安也随着小姐收回目光,“若不是缙云回来说小小姐如今在南蜀训练将士,以备重镇边防不得空,那周家小姐身影瞧着倒真有几分像小小姐。”

沈曒玉指间捧住一朵海棠花,香味淡淡,不与其他花香争抢。偏偏,它入了自己的眼。

这花,是那周小姐送的。

她轻笑了笑,温声道:“是有些像。柔心个子长得快,若是回来,与那姑娘身形应差不多。”

梭安一看小姐神色比方才都有光,果然只要提起小小姐是最有效的。她提议,“那奴婢去请周小姐来,陪您聊聊天?”

沈曒玉唇畔笑意僵停了一下,本想同意。可想到什么唇畔笑意深深,随后道,“……不用了,那丫头远在南蜀,我在这儿找替身睹物思人岂不要惹她生气。”

且看了,又徒增伤悲。

她自诩孤独惯了,四姑姑的话入了耳,若再大悲大怒,不利于心。再见那周家小姐,若当真像柔心,怕是心里寂寞哀戚又要作乱了。

柔心就像上天安排,恰巧是冬月阴日所生,来到身边,当时在西北落下病根虽未全除,却因她到来而渐有好转。

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中了什么怪力乱神。自己是不信鬼神之谈,可那丫头身子一日比一日消弱,有时甚至会忘了昨日发生何事。

四姑姑颇得佛缘,她说柔心是自己药引子,却是二者不能相容。自己若需痊愈,只待那丫头枯骨即可。

可自己已然对那丫头生了慈悲情,要生要死,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她们,因此也只能分开。

大伯母的劝诫警告,算什么东西,自己从未当过一回事。与沈家的缘分早在远赴西北从军,上阵杀敌卖命时断裂地干净。

人世间的苦,她大抵经历过一半。亲父误解她构陷敌军,让她自证青白,她只能……只能率领两千孤兵深入敌营,生死悬在刀尖上。取了敌将首级,归来却孤立无援、无水无粮在沙漠深处同恶狼斗争半月。

怨恨是有,军中还是有人不服。

她便亲手斩杀叛徒细作数百人,军中大骇,朝堂内阁震惊。

东安王是她闺中好友,亦是当初将她从沙漠带回的恩人,亦是唯一担心她的人。

“曒玉,咱们回去了,可好?”

她已深陷迷途,满目似狼凶光,“不好……我定要杀过所有背离之人,来祭奠惨死忠义将士亡魂,不杀光敌贼,誓死不归长安!”

沈将军血染红双眼,早已是罗刹地狱爬出的索命恶鬼,谁也不认。

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将军失了三魂六魄,疯了。

为之卖命的国家也不再需要这样的女子守护疆土,否则被敌人嗤笑。

西北老弱妇孺一听,纷纷跑到王帐前,磕头跪拜。

她们信巫神,拜坛祭天。用五个刚生下来的女婴,放干献血,由秃鹫来啄食残骨。

据说这样才能让天神高兴,天神一高兴便能放将军的魂魄回人间。

沈曒玉神还在恍惚,梭安找来告之这事,她话刚说完,便见一道踉跄身影早已掀帐离去。

西北风沙大,百姓也不似长安人喜净,可眼神最是澄澈,看向将军时,眼中是尊敬仰望。

从祭坛巫师刀下抱走女婴,不过巴掌小的脸蛋,稚嫩无知,却并知道自己方才将要经历何种伤害。

那双黝黑漆亮的眼睛太澄澈,直透心灵,将她从百鬼缠绕深渊拉回明媚人间。

沈曒玉自幼熟读礼仪兵书,霎时间,魂魄归位,自己为之拼命地,不正是守护这双眼睛吗?

舍自身,保大义。那她便舍弃荣耀,携浑身伤痛归长安,做一个谨言慎行、行止端庄的闺阁小姐。

沈曒玉瞧着花轻笑,将海棠花与唇瓣相触,幽然香气将深陷多年前思绪的人拉扯回来。

长安城,依旧四季有花,芳香不断。而如今嫁人……做不过是枯残之心,去谁家都是一样。

回到宾客处,上头好戏刚开锣,霜湘瞧柔心回来,扯着她坐在身边,“诺,我让你见了人,可有奖励?”

“多谢。”柔心硬邦邦回两字。

旁边人立刻抗议道:“你好无趣。”

柔心只觉她聒噪。以前她不能太言语时大多用手比划,四下安静的很,可现在,她就是一只叽叽喳喳的黄莺鸟!!

柔心恍若未闻,目光看上戏台,不理她。

忽然,掌中一空,海棠花被她夺去,柔心怒瞪她,朝她重重摊开手,“给我!”

霜湘面若梨花,沐阳之下,肌肤隐隐透白,偏五官烈艳,眉似杨柳,她一笑,胜却百花几分。

她说,“不给,偏我本不喜海棠,不似牡丹娇艳,不像莲花高洁,总是瞧着碍眼。既这花是你摘得,我便喜欢吧。”

柔心脸气涨得通红,将那花当做宝贝,“你要多少,待会儿我再给你摘便是。”

这花与方才送给长姐的海棠花是一枝摘下的,舍不得给别人。

旁边有夫人小姐们笑看这对姊妹,柔心不想闹出动静,狠狠剜她一眼,霜湘挑了挑眉冲她一笑。

古训有言:小不忍则乱大谋。

柔心生生咽下这口气,愤愤看戏。

《惊梦》这出戏于世俗瞧来荒唐,侯门贵族原是不能点的,奈何李家郎君夫人欢喜,遂随了她心意。

上头,杜丽娘咿呀唱问,“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那小生话说得好生甜,“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杜丽娘偏为这话心动,引他为知己。

柔心暗笑,果然王爷师父说得对,话本子当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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