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辞的脑子短暂地停滞了一下。
他努力思考。
好吧,思考失败。
他控制好表情,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来,“抱歉,我听不懂您的意思。”他顿了一秒,“您是‘死神’吗?”
按照他所了解的,神的权柄具有唯一性,这个世界应该只存在一位“死神”。
简而言之,对方应该知道他从游戏里出来的原因,甚至,那就是祂做的。
尽管血肉之躯比npc的身体脆弱,但这才是真正的生命,任何一个曾经只能做为虚拟数据的存在,都无法拒绝这样鲜活的人生。
从这方面讲,南辞还应该感谢对方,但是——
他可没打算因为这个就“以身相许”,哪怕对方是神也一样。
再者他并不相信对方的言论:“死神”这名头放在哪个神话里都不可忽视,这样一位真正的高位神明怎么可能是个恋爱脑,对方嘴里的“新娘”或许根本不是凡人理解的那个意思。
神明的脸庞大半隐匿在漆黑的兜帽下,南辞没能等来对方再度开口,只看见祂抬起了持有巨镰的手。
看方向,似乎是冲着他来的。
南辞毫无反应,平静到甚至称得上从容。
他不觉得对方会攻击他,因为他现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脆皮人类。如果一位神明要取走他的性命,根本无需拿出武器。
同一时间,南辞的余光看见了什么,倏而一凝,低头发现下方长河上的雾猛地浓起来了。
“滋啦————”一道电流声在此刻流窜过南辞的脑海。
里面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让他神情微不可查地一变。
“南、南……辞同学……”
那是洛伦佐的声音,测试仪另一端传来的话语模糊不清,直到那最后几个字:
“出现异常数值……有危险……”
“离开!!!”
最后两个字石破天惊,如同一声炸响。
南辞霍然抬头。
就这一会儿,整片空间已变换了模样。
更黑更浓更粘稠的雾气,泛滥在星河之间,几乎已经要淹没到他们这边来,犹如滔天的洪水倾吞。
如今只剩下死神与他的周身算是最后的净土。
而这一次,南辞也终于确认,那些雾气里确实有什么“东西”,那东西在扭曲地蠕动,发出嘶哑又难以描述的“歌声”。
下一秒,一道巨大的黑雾凝成的触手从雾海中破出,那些“歌声”空前嘹亮了起来,并随着触手的接近让他的大脑传来针刺一样的刺痛。
啧,精神类攻击手段。以前他经历过作为“调查员”的游戏,里面有一项叫做san值(理智值)的设定,如果这个世界也有的话,那他的san值一定已经开始标红警告了吧。
“铮——”
耳侧传来一道锐利的破空声。
南辞微微侧目,凌厉雪亮的刀锋擦着他的脸庞而过,刀面清晰地映照出少年此刻冷静到冰凉的眼瞳。
神明挥出的这一刀斩断了这条试图偷袭的触手,更破开了下方千层雾海。
那是一头盘踞了视野中几乎整条长河的怪物。南辞很难辨认出它的全貌,仅从触手看,它有着章鱼一类海洋生物的部分特征。
那些触手介于虚虚实实之间,难以捉摸。潮声与不可名状生物的尖啸般的歌声,交织成一首难以形容的狂想曲。
但神明的巨镰犹如撕碎薄纸,挥一刀,散开千千万万道刀气,将周遭的空间犹如镜面般撕裂,露出浓雾之后清澈的星屑长河,激起看不见尽头的万丈浪潮。
若南辞是个诗人,这会儿指不定已经写出一连串狂热华美的辞藻,讴歌此等伟力,并在回去后申请刻到学院大教堂的穹顶。
但他不是,时刻运转的大脑分析着一切,至此也总算看明白了一点——
他来得不巧,这黑雾和死神约莫有什么仇怨,之前本来是在对峙,到他来刚好打破平衡直接打起来了。
他这波是误入神仙打架现场了。
南辞:。
怎么说呢,虽然他不介意游戏上难度,但一上来连发育时间都不给,就直接让他进入终极boss战是不是有点过分??
让魔王在新手村堵门,这么缺德的剧情是哪个鬼才策划开的先河!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死神还是应对得比较轻松的。反倒是他这个被殃及的池鱼,似乎不那么走运了。
一缕虚化的雾气,蛇一样溜到南辞身边。
怪物还在纳罕今天这杀丕神明怎么没像往常一样无差别撕碎周围的一切,反倒像顾忌着什么,使用起力量来竟束手束脚的。
但这正好随了怪物的意:在少年出现在这片空间的刹那,其他的一切早就不重要了。什么死神、胜利,它通通都看不见了。
唯有少年随风传来的气息,那气息让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渴望”,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它用陡然尖锐的高音,唱着只有自己听懂的狂热:
这是什么!?好想要好想要!
好想跟这个人融为一体!救救它,别把它一个人丢在这里!
分明是扭曲又无心的怪物,此刻却一下子被无端的情绪塞满。
这情感来得如此突然、猛烈,越是靠近少年,这种感觉就越是汹涌澎湃,几乎立刻使它陷入了狂暴。
正是利用这一刹的爆发,它抓住了一闪而逝的机会,猛地实体化缠绕上南辞的脚踝,然后向下全力一拽!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随着剧烈的失重感传来,南辞耳边只余下高空坠落时呼啸的风声。
“啊—”怪物发出了兴奋的狂呼,“歌声”正式进入高潮。
烈烈狂风灌入衣襟,少年脸色冻得微白,颈侧那缕漆黑的发稍向上飘起,没有下意识的惊呼,他整个人像一只安静坠落的蝴蝶。
他看见上空神明的衣袍霍然扬起,他从转过身的死神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一闪而逝的鲜明情绪。
下一秒,南辞看着如雪干净的镰刀被投掷过来,回旋镖一样向抓住他的雾气轮切而去,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在被扔过来的镰刀切断那缕雾气之后,镰刀出于惯性向下掉落。
但是突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精准地接住了它,南辞将它拿至眼前。
——巨大,锋利,出乎意料得轻盈。
这就是南辞此刻的感受,他握着它,却像抓住了一片羽毛。
神的武器也能被凡人如此轻易地握在手里吗。他不知道,但现在,他确实接住了它。
“虽然还有很多疑问,但还是留到下次吧……嗯,希望下次见面能换个不那么惊心动魄的地点。”仍旧在坠落的少年,仰视着悬立于上空的神祇。
对方在他接住镰刀之后,就停下了飞下来的举动,南辞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看出了他的打算。
身下盘踞诡雾的河流越来越近,铺天盖地的迷雾倾吞而来,像一只深渊巨兽张开巨口,尽是迫不及待。
落入雾前的数秒被无限拉长,直到最后一刻,少年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秒,他用镰刀刺破了自己的“心脏”。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镰刀这种武器对于使用者的平衡性、灵敏性要求很高,但他下手很稳,如臂使指,堪称一击致命。
参考以往在游戏内的血条数据,南辞精准预测在他这次“血条清零”前,他应该还有十秒。
于是第二件事,他狠狠捏住了一条再次袭来的触手,同时并不妨碍另只手将镰刀刀尖从心口拔出。
这柄新雪一样的神器,终究染上了一抹绝丽的艳色,宛如雪山上振翅飞出一只火蝶,诉诸迎风自燃前最后的疯狂。
“原来你可以被抓住啊……”南辞慢悠悠地看着手里扭动的雾,就这样扯开一抹笑。
怪物正形如醉酒,因为靠近少年而痴狂迷醉,随即忽地感受到了一股悚然的凉意。
那并非错觉,因为少年利落地用染血的刀尖割开了它的身体。
那冷漠的、仿佛只是在片下什么生鱼海鲜的目光,竟让它一瞬间幻视了上空作为死敌的那位神明。
同样的漠然,同样的居高临下,这种……好像在看蝼蚁的眼神!凭什么,区区人类!
怪物感到了出奇的愤怒,但它的这截触手还来不及愈合,就被少年随手扔开,像在扔什么垃圾。
南辞动了动手腕,完全无视了四面八方暴怒的嚎叫,对方“唱歌”本来就难听,这下破防以后更难听了,真是一秒都不想在这儿多呆。
南辞将手中的镰刀向上全力抛起,干脆有力的动作完全看不出他的气息已虚弱近无。
两个人都清楚,南辞来到此处的只是意识体,这并非真正的死亡,更因为真正掌管着“死亡”的存在就在此处。
死亡的神明接过镰刀,祂始终静默而专注的目光,追随着少年的一连串举动。
被河风撩动的漆黑斗篷簌簌翻飞,犹如一条沉默激荡的沼湖,依稀能窥见几分不平静。
“抱歉弄脏了你的刀。”
少年眼底像有一团生生不灭的火在燃烧,最后关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扬了下眉说道:
“‘新娘’的事恕我拒绝。”
直到此刻,少年才终于流露出一直藏在眼底深处的恣肆。
他挑起唇角,这哪里是只苍白孱弱的蝴蝶,分明是骄傲又不驯的飞鹰!
分明在坠落,却比飞翔的更加狂妄,正如他这一连串行为般果断坚决。
南辞与雾海几乎已近在咫尺。
但就在黑雾总算重整旗鼓还想再来时,他的身体突然像是断链的全息投影逐渐模糊。
倒计时归零。
只见南辞的身体猛地闪烁了几下后,从这片神秘的空间彻底消失不见。
黑雾化作的触手骤然扑了个空,有些迷惑又恼羞成怒地在原地扭动,可紧随而至的血色刀光终止了一切。
这位冷漠如雕塑的神祇终于不再收敛。
那起先因为少年在身边才竭力克制的毁灭性神力尽数释放,倾泻出史无前例的杀气。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空气中毁天灭地的狂暴能量才渐渐消散,黑雾早已在过程中的一半就支持不住,消失得不能更干净。
此方天地只留下了手持巨镰的神明,与那条恢复清澈的星屑长河。
又过了一会儿,恢复平静的河面掠过一阵风,河内忽然传来低低的交流声,一个个白蒙蒙的身影从河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这些小东西胖乎乎的,酷似麻袋的白布套在它们身上,完全看不清布下面是什么,只有疑似眼睛的位置露出两个黑乎乎的洞。
刚刚的动静让它们心有余悸,小幽灵们说话的声音细弱。
它们颤巍巍地望着半空静默伫立的死神,言语充满了对自己所侍奉神明的担忧:
“死神大人……好像心情不好?”可是刚刚的战斗,明明赢了吖,就像之前无数次一样。
“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心情不好!”
其它小幽灵们七嘴八舌地小声附和起来,像一大群复读机。
“你们不懂。”
一个白布有些脏兮兮的小幽灵长叹一声,用稚气的声音故作老气横秋道,“第一次约会竟然发生在这么糟糕的环境下,最后还被拒绝了……”
它顿了顿,白布两侧部位凸起尖尖的两块,约莫是它的“手”。
脏兮兮的小幽灵高举起又胖又短的手,郑重地发表总结:“神明大人,祂老婆没啦!”
“老婆没啦老婆没啦老婆没啦……”其余复读机们也纷纷举起自己的短手,仿佛在举行什么神秘的仪式。
天空中将一切纳入眼底的死神:“……”
下一秒,一阵自神明周身涌起的狂风掠过河面,白色的眷族们纷纷拉住身上快被吹走的麻袋,发出了尖叫。
在被吹走或遁入河底前,只留下它们惊呼中越发困惑的声音:
“咦咦咦?为什么呢,神明大人好像更生气了……”
“咳咳咳……”
阿卡夏招生办的大楼内,猛然睁开眼睛的南辞一把摘下头盔,半身软倒在座椅上,捂着胸口心脏的位置剧烈咳喘。
“南辞同学!!!”洛伦佐胖乎乎的脸称得上热泪盈眶,“你总算是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洛伦佐说的话并不夸张,按照南辞能引动测试仪出现这样阵仗的情况,要是对方今天在这儿出个三长两短,事后他也别想好过了。
“南辞同学,是那位神明送你回来的吗?”男人关切道,“你现在还好吗,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有测试出来的一连串数据佐证,洛伦佐现在几乎能确定南辞一定见到了某位神明本人。
一定是两者的共鸣度太高,导致双方的意识形成共性吸引,让南辞的意识体被牵引到了对方身边。
但是这样一来,南辞不应该这么狼狈才对,难道……那是一位面对越喜欢的生灵,手段越残暴的恶神!?
不会吧!?那这不是大好的苗子还没发芽,就要夭折了?!
“……我自己回来的。”南辞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意识体的受伤并不会影响到肉/体,但头疼是难免的了,好在还在预设范围之内。
“你!你该不会,是使用了强制脱离!??”
洛伦佐猛地瞪大眼睛,有了猜测,但仍旧有些难以置信,“我之前应该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
他感觉自己自从跟南辞接触以来,震惊的次数就在指数上升。
救命,这样下去他要变得不像个正常人了,更像是个可能随时现出原形的尖叫鸡!
“说明书告诉我了。”南辞缓得差不多了,舒展肩背靠在椅背上恢复体力,随手指向身下的座椅。
在他所指的座椅底部角落,有异常不起眼的一行小字,它隐藏在字体同样小得可怜的数十条“严重情况说明”之中——
[当被试者的精神或肉/体受到重创时,仪器将会使被试者强制脱出。]
洛伦佐:这么小的字,你居然能注意到!?你的眼睛是扫描仪吗??
见洛伦佐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南辞随意解释了一句,“习惯而已。”
有作为游戏npc的过去,他习惯了时刻观察四周,因为在游戏内掌握有效讯息是必要的,有些情报几乎跟剧情道具一样重要。
所谓的“关键线索”,可不就是在“绝境”时刻派上用场了么。
洛伦佐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今他看少年的目光算是彻底变了。
现实又不是游戏,谁能做到精准控血,而不是真的“杀”了自己?
强制脱离一个把握不好,纵使保住了命,也可能因为精神受到重创而变成傻子。
连他这样的专业人士都没有把握的事,少年却做到了。
是巧合吗?
洛伦佐直觉这个少年身上一定还有什么别的、绝对超乎所有人意料的东西。
“呼……”洛伦佐深深吐出一口气,聪明地在这个话题上适可而止,“总之,你没事就好。”
只这份魄力,哪怕最终的天赋评定因这场意外再有波折,他也对南辞心服口服了。
这时,两人忽然闻见了一股焦味,随之而来的,是烟雾报警器的高叫。
洛伦佐脸色一变,化身敏捷的胖子猛地转身奔向墙壁上的大屏幕。
屏幕后方连接着南辞座椅的数据线已经熔断,仿佛在为刚才过负荷的运转,发出强烈抗议。
一点猩红的火星被赶到的洛伦佐迅速扑灭,他又转头拿起一旁桌子上的一张信封,慌张地弹了弹。
“好险好险!快检查看看,这是你明天的考场安排通知书,正打算一会儿给你呢,里面没烧坏吧?”
烫金的信函表面被高温熏黑了一角,红色的火漆上印着阿卡夏大学的五芒星太阳阵校徽。
趁南辞检查信函,洛伦佐蹭到一旁,望着少年的侧脸显得心不在焉,几度投来欲言又止的目光。
那目光实在强烈得难以忽视。
南辞眼也没抬,“问吧。”
“嘿嘿。”洛伦佐被戳破了心思也不尴尬,“我能知道,在之前那场意识链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原谅他实在抑制不住该死的好奇心!
发生了什么。
南辞的目光顿了一下。
其实他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管是那位神明对他的叫人捉摸不透的态度,还是那隐藏在黑雾中的敌人……
只是一次链接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还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明明打算先享受一下新人生,如今却骤然有了莫名的紧迫感。
南辞沉吟数秒,在洛伦佐无比期待的目光中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大概……”
罗伦听见了少年漫不经心的声音。
“是我拒绝了一位神明的求婚吧。”
洛伦佐:“……”
什么?抱歉,您刚刚在说什么?我好像幻听了。冷静,总之先理性分析一波……
妈的分析不了一点!
洛伦佐张口,只发出了一个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