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路明非心里日本最漂亮的地方,他曾在网上看过游客站在这块岩石上拍的落日景象,跟眼前所见的一模一样。这可能是绘梨衣一生中最后的一次旅行,就算不是也是他们两个人的最后一次旅行,路明非希望她能喜欢这个地方。如果绘梨衣的反应是说这地方没什么意思只适合某些怀旧的衰人缅怀一下其实并不曾拥有过的爱情,那路明非就只有灰溜溜地带着她下山了。
“世界很温柔。”绘梨衣给路明非看小本子。
世界很温柔?路明非从没想到温柔这个词也能用来形容“世界”这么巨大的东西。
“以前世界不是这样的,没有那么温柔过。”绘梨衣又写。
“以前你觉得世界是什么样的?”路明非问。
“蛇群守护的宝石,很漂亮、很远、很危险。”
蛇群守护的宝石?真是出入意料的比喻,某种程度上又是完美的比喻,那座灯火辉煌的东京城不就是群蛇守护的宝石么?巨大的野心像是黑·色的蛇群那样在不夜城中穿行,隐藏着危险的毒牙。
“外面的世界跟你想的不一样?”路明非写给她看。
“海里有海怪么?”绘梨衣举着小本子,盯着路明非眼睛。
“那种东西应该只是神话传说……”
“飞空艇是真的存在么?”她又开始刷刷地写。
“技术上还没有彻底实现,不过应该不久后就会出现。”
“地狱呢,有么?”
“这个不能确定,按说得死了才能去那里,我还没有死过。”
“A-Iaws和天人组织还在作战么?”
“历代《高达》里的东西都是虚构的,《火影忍者》和《海贼王》也一样,类似问题不要再问了……”路明非有点无力。
他们坐在矿井的屋檐下,绘梨衣不停地写问题,路明非一条条回答。这个女孩似乎是攒了一肚子的问题,这下子全都问了出来。
她的问题千奇百怪,有些很有条理,比如大海为什么会有潮汐、梅津寺町的火车是从哪里开来的,但有些非常无厘头,比如布里塔尼亚王国对Il区的奴役是在何时结束的。
路明非渐渐明白了为什么绘梨衣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世界观,因为她对世界的理解完全出自游戏和动画片。没有人给她耐心地讲述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即便源稚生也只是陪她打打游戏,因为他认定玩游戏是会让绘梨衣高兴起来的事。为了避免她因“太过无聊”而失去控制,蛇岐八家也会给她安排这样那样的娱乐,比如每个月带她去ChateauJoelRobuchon或者龙吟餐馆吃一顿法式或者日式的大餐,但那样仍然存在着她跟外界接触的危险,所以最常见的娱乐就是游戏和动画片。
她看了几乎全部公开发售的动画片。医务人员只是注意到她在看动画片的时候心跳、脉搏和脑电波都非常稳定,却没有意识到一个扭曲的世界观在她的脑海里逐渐型。
在她的概念里世界充满了动荡,历代高达和鲁鲁修在同一个时空中作战,圣斗士跟攻壳机动队也是同时存在的,她也会怀疑某些游戏和动画的合理性,比如《银魂》。
她一直想要验证自己想象的世界对不对,所以才反复离家出走,她心里对外面的世界很向往却又很恐惧,所以出走总是以失败告终。
回想他们俩在金库门前相遇,绘梨衣立马转身回屋里去收拾衣服,跟这个曾在深海见过一面的陌生男人翘家……就像一只看见笼子被打开的小猫。
太阳渐渐沉入海面以下,最后的余晖撒在海面上,半轮太阳和它的倒影组成一个完整的圆。路明非靠着手画地图和手舞足蹈,终于给绘梨衣讲清楚了海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说世界上有中国有美国还有战斗民族俄罗斯,有些地方千里黄沙几十年不下一滴雨,也有地方冰天雪地北极熊在浮冰旁守着拿爪子拍鱼吃,他不像恺撒那样去过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可以绘声绘色地给女孩讲各地的风土人物,他讲得结结巴巴而且还参考了以前在网上看的游记。大概只有绘梨衣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土妞才会听得聚精会神。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啊。”绘梨衣写给路明非看。
“是啊,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布里塔尼亚王国也没有天人组织,失望么?”路明非问。
“不,不失望,喜欢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很温柔。”绘梨衣又一次用了温柔这个词。
她扭过头去看着落日一点一点地从大地上收走阳光,苍红色的树海变成了红黑·色,很快夜幕就会降临在梅津寺町的上方,这是最后一眼夕阳。
她的眼神呆滞又瑰丽,路明非能从她的眼睛里看落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人都不说话,天色越来越昏暗,绘梨衣的眼睛也越来越暗淡。
“我很喜欢这样的世界……”在太阳快要消失之前,绘梨衣写给路明非看。
路明非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看起来绘梨衣确实喜欢梅津寺町的落日景色。
“但世界不喜欢我。”绘梨衣接着写。
她抱着巨大的轻松熊,低垂眼帘,像是一只做错了事的猫。
路明非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高中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想法,觉得这个世界冰冷又坚硬,这个世界不喜欢他,所以他才会坐在谁也找不到他的天台上,一坐几个小时。
既然这个世界不喜欢你,那你又何必恬不知耻地在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晃悠呢?你就该静静地呆在没人知道的地方,静静地生长也静静地枯萎,像一株野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