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义日记》
许久没有写日记了罢,总习惯了在手机屏幕上戳来戳去,一时间提起笔,颇有些生疏。
四月初六,现在的人们更愿意称它为“无一劳动节”,这是一个属于无产阶级的节日,世界各地的劳动者们纷纷开始了假期。而我,则好久的,总感到心还留在家乡,留在父亲的墓地旁。
父亲的墓地,在老家屋北面的向阳的山坡上。
小时候的我的足迹踏遍了十里八乡,但却很少爬那座山,爷爷奶奶也从不带我去祭扫父亲的墓,只是在过年和清明时摆一桌酒、果、鸡之类的祭品,遥对着父亲安卧的方向祭拜。
到了城里读书,离家久了,对那山的印象也更加淡薄了。自打有一年去深山里清扫太太太太奶奶的墓,在归家的途中遇到了母亲,经她提起,我才重新注意它。
小山不高,属于连绵山脉里突出的一个小山坡,长着大片的松树和油茶树,许多村民都会到树林子里捡松果、挖松脂作为助燃料。母亲所在的村子就在这小山的上方,不算远,只需走上四五里,名叫“上寨”。
为什么把父亲的墓地选在那里呢?这是奶奶的意思,这个小山坡正对着的就是我们村,奶奶自是希望如此可以让父亲在天上看着我成长的。父亲安卧在这座矮矮的山坡上,加上回家的路很熟、很近,还可以俯视家乡新农村的全景,特别是那条由我捐了两百万的乡亲们一起出力新修的水泥路,想是不会太清冷和寂寞的。
父亲去世有二十个年头了,十五岁那年,也就是我重生前一年的清明,我跟着爷爷和大伯一起来给父亲扫墓,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尽管母亲总是发短信或打电话告诉我,说梦见父亲在那个世界过得有如何如何不好,我却总是抽不出时间回家祭拜。
白天我问奶奶何时能把父亲的骨灰请出来,奶奶说如果现在就把父亲请出来,万一她和爷爷下去了,找不到他了怎么办?
说着,说着,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那根本不存在的、我不曾见过的父亲的身影,不由得想起奶奶和母亲口中,父亲的往事。
父亲的一生非常短暂。少时贪玩只是混日子似的上完了初中,恰逢港流席卷内地,他拉着三两狐朋狗友自称为“永安三少”,平日里最喜欢逗乡里的年轻姑娘,直到遇见了母亲。
在母亲的回忆里,父亲是那么的浪漫,和她是那么的恩爱,尽管学历不高,但父亲还是竭尽所能的让她过得幸福。在她的眼中,父亲好像是个完美的人,哪怕她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依旧会时常想念他。她的眼神是做不了假的,因为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那个眼神我都看见过。每每提到父亲,她在刹那间就好似变回了少女一般,脸上浮现着雀跃和爱恋。
在奶奶的回忆里,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孩子,虽然贪玩,但干起农活了却并不含糊。和母亲一样,奶奶口中的父亲也是个人缘极好的精神小伙,好像不管走到哪都能找到朋友。
父亲的一生没做过什么大事,就像他去世后安卧的那座山一样,低矮、毫不显眼。父亲的墓被葱茏的树荫所遮挡,从任何一个方向看去都找不到他的痕迹,仿佛他不曾走过一样。父亲的墓就静静的安卧在树阴之下,仅仅刻着生卒年月和姓名,毫不起眼,却又真实、质朴、敦厚,让人看得见、摸得着。
我靠在父亲的墓碑旁,独守着大山宽厚安详的宁静,想象着父亲还在世上,而作为儿子的我就轻轻靠在他的身上一样。
蓦然,起风了,四周的松树轻轻地摇曳着。这是父亲的声音,父亲呼吸的声音!我感到了父亲的张阖的肺叶的扇动。尽管这声音极轻极细,却是没有半点嘈杂没有半点污染,平平和和明明净净。
记得第一次来祭拜父亲的那天,我真是带着一股凝重和悲伤之情,一步一步踏上了这座不高的小山坡的。但走到了父亲的墓前,却如何也哭不出来,手中握着的奶奶保存的唯一一张照片,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和面前这座低矮的坟划上等号。
我立着,父亲躺着,我没有开口,风也没有说话。
后来我走了,父亲依旧留在了那儿,不知多少年之后他才能被他的儿子请出来,不知何时他才能被奶奶寻到。
我从出生就不曾得到聆听父亲教诲的机会,不知道人们常说的那种“如山的父爱”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连带着我也不曾感受过“如水般的母爱”。
幸好还有伯父与伯母填补了这空缺,让我知道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在爱我,真的有人在关心我,真的有人在乎我。
如今,这个普通的父亲有了一个奥运冠军儿子,尽管他无法亲眼看见罢,但我似乎相信人们常说的“在天之灵”,他是否在天上默默地注视着我呢?
我知道,生命是无法抗拒归于尘土的。但在生命的延长线上、在接近死亡的路上,我是否能够让更多的人看到我的燃烧呢?
或许如今的我在许多人眼里已经是迈向辉煌了,但在奥林匹克的这条道路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走在我前面的巨人,还有许许多多的至今为止还在燃烧的炬火。
我也希望可以成为一樽炬火,不仅燃烧我自己,还能够照亮他人的路。这条路极其艰难,身后的炬火还在散发着点点微光,前方的路依旧是漆黑的,每走出一步我就要更加拼命地燃烧自己,希望自己能更亮一些,再亮一些!
索性不止是我在燃烧,那个曾经在我心中、在中国人心中都极为明亮的那樽炬火也一同陪着我,我们的身旁也逐渐的,有越来越多的炬火汇聚。
前方的路,亮了。
风迷了我的眼睛,也吹得那几支香越燃越快,果然是一块钱一捆的劣质香,竟吹得我不自觉地流下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