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追寻

大石榴默默甩出石榴叶编织了一顶花冠, 金色的光点从叶子中弥漫出来,光影淡而散,如濒死的萤火虫。

记忆没有恢复。

大石榴头顶的石榴枝簌簌发抖起来, 哈迪斯刚才已经被它扯回来, 它现在的力量无法再次将他送到母亲的世界呆着。

而母亲的记忆没有恢复,它没法汲取足够的力量,将母亲送到他们的世界里来。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刚才生死的神力碰撞,将命运的丝线给拉扯出来捆绑住他们,它父母现在已经分隔开了。

可是丝线的力量也是有极限的,一旦命运的线消融开。那么这两千多年的时间相隔, 依旧会像是锋利的青铜剑一样,将两个世界脆弱的连系全部劈开,造成无法逾越的鸿沟。

要是它没有那么手贱,将哈迪斯抢走,就让他们甜甜腻腻抱一会, 会不会记忆就能恢复了?

大石榴耳边传来噼啪的声响, 是命运在断裂。它看着那个正在消失的丝茧, 里面隐隐透露出一个熟悉的幻影世界。

母亲站在幻象世界的起始点,父亲站在终点, 等待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在这份用命运力量建造起来的脆弱长桥上,每时每刻都能听到编织线在断裂的危险的声响。

一旦线断完, 就是他们再次分开的时候。

然后又要等很多年很多年才可能再次重逢相聚。xizu.org 柚子小说网

大石榴手里的石榴花冠断裂开, 四周漂浮着代表生命种子的碎叶子, 它站在这里, 是一棵最孤独的植物。

“嗷呜?”

大石榴转头就看到时间缝隙外,路灯下,那只狗依旧蹲在那里等候。

大石榴突然发现,它哪里像植物,它像条狗。

——

下坠的瞬间,梁又绿抱着的男人骤然消失在黑色的浓雾里。

她急忙伸手去捞,却只抓到一条白色的线。

接着眼前的出现各种各样旋转的颜色,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完全不给她适应的机会,将她卷入其中,带来视线发黑的眩晕感。

她费劲睁开眼,看到那些不断涌来的颜色竟然是无数的花朵。

密密麻麻不知道几千万朵花拥挤在一起的色彩污染,让身处其中的人感觉到惊悚。

在这堆彩色中,只有她手里的白色丝线亮得出奇,不管多少色彩都淹没不了。

就跟受到召唤般,梁又绿握紧线用力一扯。线条跟有生命一样,立刻缠绕上她的身体,将她不断往前拖拽。

色彩跟花朵开始从她身边褪开,一条黑暗的道路从她脚下延伸向前。

简直疯了。

梁又绿站在色彩与黑色中间,手里抓着一条丝线,满脑子都是疑惑。

荒缪感跟着开始恢复的理智来得无比仓促,她才想起刚才自己看到个奇怪的男人,手脚就跟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毫不犹豫就冲上去抱住人家。

对方不知道是人是鬼,她抱一下就落到这个魔幻的地方。

身处和平的日常生活中太久,导致她处理意外的事情显得有些迟钝,她甚至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害怕的情绪,更多的是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就好像自己是失忆的爱丽丝,第二次进入兔子洞。哪怕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对这些荒诞的景象异常适应。

梁又绿身后涌动着无数的花色,她却死死盯着前面那条黑暗的小路,脚再次跟有意识般,往前踏出一步。

刺痛从脚底传来,如踩到了荆棘地。

她本能缩回脚,皱起眉头,忍不住回头就看到这些绚烂的色彩上面,是她熟悉的世界。路灯,一条狗,公路跟公交车站。

公交车来了,候车厅里的乘客一个一个正在上车。

梁又绿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她回头就能走出这个诡异的地方,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里,走快点就是公交车最后一个乘客,能顺利回到家里。

家里厨房的桌子上还留有妈妈做的宵夜,热一热就是一碗深夜美食。

正常人都会选择,拔腿就往自己熟悉的世界里跑。

梁又绿抬起腿,再一次踏入黑暗里,她不理解自己的选择,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快得要窒息。刺痛从脚底,攀爬到脚踝,小腿,最终到全身。

她拉着丝线,艰难往无光的地方走着,像是在寻找最后一口-活气的濒死之人,害怕、惊慌、渴望与不顾一切的决然混在一起,给了她去寻找答案的勇气。

梁又绿脑子里不断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个男人,她想知道为什么见到他,她胸口的空洞一下就被填满了,他们是不是在别的地方相遇过,相识过,甚至相爱过。

无数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填满了她落水归来后的每个日子,让她跟个患有情绪病的绝症患者,在每个黑夜里都蜷缩着,睁着眼,不知道要去抱谁地纠结成一团。

梁又绿不想再过那种生活,她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一个让自己从漂浮的痛苦中落地的真实答案。

黑暗中漂浮着浓雾,她拨开浓雾,就看到黑暗的尽头一面黯淡的墙出现。

梁又绿走到墙前面,这是一大片用泥浆涂抹,又用颜料绘制而成的壁画,也许是墙壁太过老旧,连带上面的颜色褪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浅雕出来的线条还存在。

手里的丝线尽头就在墙壁里,她走近一看,灰暗的线条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他有一头漂亮的鬈发,散乱在肩头。背对着她,单膝跪地,弯下身体不知道在搜寻什么。

他手腕上,系着一根白色的丝线,这条丝线从墙壁里一圈一圈落在地上,又落出墙壁外,来到她手里。

哪怕这么糊的画,她也能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

因为弯下身体而拱起的背部肌肉轮廓,还有小腿处紧绷而起的力量感,是个战士吗?就像是那些历史里,骑在战马上出外打战的勇士?

“这是海上的……这是教导……这是迷宫……”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墙壁里传来,那个绘制出来的身影边捡着什么,边在嘴里念叨。

“哪一截是她的笑容……”

他的语气焦躁起来,似乎费力在思考什么,却得不到自己满意的答案。

“这两条线哪个前哪个后?”

他似乎很痛苦,半蹲着的身体都弓起来,双手死死攥着什么开始颤抖起来。

明明画动起来还有声音跟鬼片没有两样,可是梁又绿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悚,而伸出手想要去碰触他。

梁又绿从来没有对一个人,不,该说对方哪怕只是个简单的图画线条那么好奇过。

她伸手轻轻的,不敢使出一丝力气,摸了摸了那个男人的背影,生怕将这些要消散的线条碰碎。

手指碰到的却不是粗糙冰凉的墙体,而是直接探入墙壁里,触碰到他的背部,温热蓬勃的生命力,如蜂蜇到般刺入她的掌心里。

梁又绿被吓到一跳,扯了一下线,却发现没有扯动,那个高大的身影不知道何时已经站起身来,他回过头,模糊的脸正对着她。

本该很惊悚的一幕,梁又绿却没有任何恐惧感,她甚至还往前走一步,更加贴近壁画。

而那个高大的身影也转过身来,走到她面前,隔着破败的墙面,从里面探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

泊瑟芬才发现他手掌上死死抓着一捆丝线,有完整的,有破碎的,有沾惹尘土的。

仿佛他刚才蹲在地上就是在捡这些线头。

这些线很重要吗?

梁又绿刚这么想,对方就将她拽入墙壁里,她眼前一黑,脚步踉跄,重新恢复视线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站在一张黑木桌子前。

桌子堆着各种脆弱的卷纸,有些纸上面还能看到植物的碎枝,卷纸边是随意放着的植物硬笔跟墨水。

梁又绿四处看了看,发现四周一片漆黑,刚才拽着她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消融在黑暗里,已经消失不见。

唯一的主角只有眼前的桌子跟桌子上的纸张。

这些东西,不管是模样还是散发的天然气息,都该放入博物馆里展览,充满了岁月的味道。

梁又绿对这些不该见过的东西,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感,她的手压着卷纸的一角,另一只手顺利地将卷纸一点点打开。

是卡通画。

很熟悉的卡通画,是她做旅游手帐的惯用绘制风格。

哪怕色彩单一,不如她的旅游手帐一些用蜡笔画出来那么多花样。

可是这种熟悉无比的线条与风格,都该是出自她的手。

第一页是船,尖头的木制船,特殊古老的模样,扬着帆布,这是她画的交通工具,每次旅游开始,制作新的旅游手账都是从交通工具开始的。

船,然后是海洋,简约的线条高高抛起又陡然落下,这是来风浪了吗?

梁又绿脑子又出现熟悉的剧痛,她低着头,眼睛却没有在这卷比较特殊的手账上移开。

压着纸张的手指,缓慢而坚定地继续摊开下个画面。

随意绘制的浪花中,一辆站立式的战车出现,看不到驾驭者是谁,黑乎乎的墨水里,只画了一只握着缰绳的手。

这只手是谁的?

梁又绿轻摸过那只手,本该是绘制的手指却突然动起来,简约无比的卡通线条瞬间变得写实起来,手指被填补上了冷白色,又出现了不该有的温度。

炽热干燥的触感让梁又绿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回来,那只手已经穿过她的指缝,十指交叉将她禁锢住,又在下一刻将她拖拽入纸里。

在她消失的时候,纸张开始自动打开,一幅一幅关于过往的画出现。画到中间出现了空白的页面,好像绘制的人不在了,下一页却又出现了新的卡通画。

比起先前的绘制风格更精致,更专业,看得出新来的画手已经用尽全力在模仿前几页的风格,却总少了一份随意感。

梁又绿进入纸里,如进入一个奇幻世界,她耳边是纸张飞速碰撞的哗啦啦声。

她也像是成为了一个卡通小人,头发化为挥洒开的墨水,衣服线条突出,色彩褪去。

纸张里的墨水如有生命般涌动起来,就如真正的海浪般,喷溅倾泄而出,往她两边重刷而过。

梁又绿落到墨水上,刚要沉下去,那只抓住她的手一用力,就将她扯上战车。

车前的马匹昂首阔步飞奔起来,飞掠过残骸的海船旁,又冲入黑色的地面的裂缝里,卡通画的水仙花开在他们的车轮下。

梁又绿眼花缭乱地被动接受眼前的一切,细节实在太模糊了,车子在纸张般的世界上飞驰,身边握着她手的男人……看身材是男人吧?

她转头,一头墨水般的长发吹乱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站立在旁边的男人,穿着跟她不一样样式的长袍,却看不清楚墨水里那张脸。

这么魔幻的世界,这么莫名其妙的接触,她最先出现的情绪竟然不是害怕跟好奇,而是安全感。

他手指的温度,给她一种令人眷恋的安稳触感。就好像,她曾经牵过他的手,牵了无数次。

“你是谁?”她竟然不是抓狂大叫,开口的第一句,是真心实意的询问。

墨水条里的他低头望着她,片刻后他轻声说:“我是你认识的人。”

很简单的自我介绍,连个名字都没有。

梁又绿愣愣地看着他,想要在一堆线条中看清楚他的表情。她的手指用力,很用力地反握着他,她的身体似乎在告诉她,别再弄丢了,弄丢了这只手的温度可怎么办。

“我好像……是该认识你。”梁又绿不太确定地抖着声音说,“可是我忘记了。”

她像个犯了错,却不知道犯了什么错的孩子,小心翼翼试探着对方的态度,渴望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将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线头都拿起来,扫干净上面的尘埃,一根一根接回去,你只要抓着线往前走,就能重新找到我。”

握着她的手的男人,用低缓认真的语气告诉她,就如一位渴望教导好学生的老师那样温柔。

“不用太匆忙,会伤了脚,我会一直站在原地等你,你慢慢走。”

他的声音开始消失,画线在散开,他的身体也随着消失的线条而化为虚无的空气。

梁又绿听到他最后一句含在嘴里的呢喃,“泊瑟芬,我在命运的尽头等候。”

然后她手指一空,所有的温度都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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